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 還未進冬月便飄起雪花來。
某天早上,一夜大雪後格外寒冷。馮若昭正陪着馮老太太用早飯,守在門口的丫頭進來, 小聲和楊柳咬了一陣耳朵, 然後楊柳就出去了。
過了好一會兒, 楊柳從外面回來, 卻未說什麼。馮若昭不動聲色, 一直陪着馮老太太把飯用完,離開出來之後,馮若昭才問道:“剛纔出什麼事了?”
“正想跟姑娘說呢……”楊柳的神色有些倉惶, “剛纔他們來說,夜裡頭雪下的太厚, 咱們家馬房塌了。”
馮若昭吃了一驚, 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問道:“瑞雪怎麼樣了?”
馬上她便反應過來, 應該首先關心有沒有人員傷亡纔對啊,於是緊接着又追問了一句, ”可有人傷着?”
“管五發現不對,就趕緊從屋子裡頭跑出來了,所以只受了點輕傷,只是——”楊柳低下頭去,吞吞吐吐地道, “瑞雪……還有另外一匹……青花, 奴婢剛纔去看過, 他們說……救不活了……”
馮若昭剛纔聽說馬廄出事的時候, 已經隱約有了些不好的預感。現在被楊柳親口證實, 頓時只覺得心頭酸楚得厲害。這幾個月以來,也許是潛意識裡有些逃避和抗拒, 她都不曾與瑞雪親近過,卻未想到突然之間一場天災意外便要了它的性命。
卻聽楊柳接着說道:“……管五現在已經被關起來了,等着姑娘發落呢。”
馮若昭沉默了半響,轉過身去,平靜地說道,“那兩匹馬,找個地方,把它們好好安葬了吧!至於管五,人沒事就已經是萬幸,何必還要爲難他,讓他好好休養,不必責罰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望了望依舊陰沉沉的天空,“看這樣子,好像還要下雪呢。你讓人把家裡頭到處都細細地檢查一下。該修繕的地方修繕一下,實在不行的地方就先鎖起來,不要讓人出入了,別再出什麼事纔好。”
楊柳應了,轉身欲走,馮若昭又叫住了她,問道:“騾車還能用嗎?”
“騾車應該可以用,”楊柳回道,“姑娘是要出門嗎?這個天氣……”
“我想去普慶寺燒兩柱香。”馮若昭說。
普慶寺的整修緊趕慢趕地只完成了一半,周傲雲卻十分急切地早早地搬進去住在那裡。因朝廷已經下明詔恢復佛教,京城裡的和尚也漸漸多了起來。經過周傲雲的嚴格篩選,普慶寺除了他之外,還有另外六名僧衆。今天這麼大雪着實讓人有些不放心,她得去看看纔好。
楊柳原想再勸勸,轉念一想,瑞雪出了意外,馮若昭心裡肯定不好受,讓她出門去散散心也好,於是便說道,“那奴婢這就去安排。”
馮若昭回房去,換了出門的衣裳,又去辭了馮老太太和韓氏。兩人亦已知道馬廄出事的事兒,不忍拂她心意,普慶寺也算是自己家的地盤,因此並未多說什麼,只反覆囑咐隨行丫頭婆子小心跟着。
好在兩處地方離得不遠,饒是下雪天道路難行,也不過半個多時辰便到了。到了普慶寺前,只見寺門緊閉着,隨行的婆子上去叫門,半天才有一個叫承遠的知客和尚迎出來,見了馮若昭,陪笑道:“今天這麼大雪,姑娘怎麼來了?”
“雪下得大,擔心這裡房屋不結實,所以過來瞧瞧。”馮若昭說,“大家都還好嗎?”
“謝姑娘惦記,”承遠十分感動,“大家都好。有幾間偏殿因爲還未修繕徹底垮塌了,別的倒都還好。”
馮若昭點點頭,心想,看來周傲雲事先規劃安排先修居所後修殿堂是對的,不然這麼大雪壓塌了房子,那大家就得去佛像跟前打地鋪了,這種天氣可是要凍死人的。
她一邊走進門一邊口中隨口問道:“傲雲呢?”
承遠連忙解釋,“昨日寺裡來了客人,今日還未離開,傲雲師父正在後面作陪呢。”
馮若昭一眼瞥見院中殿前廊下好幾個精壯漢子立在那裡,不由得十分詫異,“這些人是哪兒來的?就是你說的客人?”
承遠道:“他們是那位客人的隨從,姑娘不用害怕,請隨我來。”
“那客人是什麼人?”馮若昭有些好奇。能帶這麼些隨從的人,一定不是尋常百姓。周傲雲脾氣耿直,能讓他親自作陪的必定是他瞧着順眼的或者是能引起他的興趣的,否則他都不會搭理。
承遠答道:“是一位姓餘的施主,年紀不大,氣度不凡,說話也很有見地,和傲雲師父聊得甚是投機。”
“噢?”
周傲雲向來眼高於頂,一般人既理解不了他的思維,也難以跟上他的節奏,所以很少有人能夠和他聊得來,也不知道這個姓餘的是何方神聖……
馮若昭更加好奇,“他們在哪兒?帶我去瞧瞧。”
承遠笑道:“他們已經知道姑娘來了,正是讓請您過去呢。”說到這裡,他壓低了聲音,“那位餘施主來頭不小,隨身護衛明的暗的一大堆。昨天一來便不讓閒雜人等隨便出入。剛纔是跟他稟報過,才讓我去請姑娘進來的。”
看來這傢伙十有八九是個權貴——
馮若昭不由自主地停下腳步,忽然改變了主意,“我……還是不去了。”
承遠有些意外,“姑娘怎麼了?”
馮若昭道:“我就是來看看的,現在知道你們沒事了,我也就放心了。我去前面正殿,上柱香拜一拜,然後我就走了。”
承遠笑了笑,知道像這種千金貴女常常是很小心謹慎,不願意輕易見陌生人也是有的,於是說道:“也好,那我陪姑娘去。”
馮若昭搖了搖頭,“不必了,這裡我也熟得很,你不用陪着我,我反倒自在些。”
“阿彌佗佛,”承遠只得施了一禮,“那我先告退了,姑娘請自便。”
馮若昭來到空無一人的正殿,這裡的房屋結構是重新修整過的,所以並無垮塌的風險。牆壁也重新粉刷,雪白乾淨,只有正中的佛像依然陳舊而斑駁,看着甚是怪誕。
秋水道:“奴婢記得老太太許了佛像金身的,怕是他們還沒有來得及弄。”
馮若昭道:“佛在心中,以誠爲要,有沒有金身並不要緊。”
秋水道:“是。”
早有婆子去廚下取了些熱水來,馮若昭淨了手,秋水向案上取了香來,遞給她。
拈完香,馮若昭正跪在蒲團上禮拜,忽然聽到身後一陣腳步聲響。
她轉頭一看,不由得吃了一驚,原來,爲首這人竟然是宇文赫,心慌意亂之下她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姓餘的……原來是他麼,自己早該想到的……他這是想幹什麼呢?馮若昭有些無措。
宇文赫在幾名護衛的簇擁下,直接走近她們。秋水自然是認得他的,不由得當先拜了下去。宇文赫表情淡淡,揮一揮手,用不容置疑的口吻吩咐道:“你們都出去吧,我有話要和馮姑娘說。”
他話一說完,不待馮若昭有任何反應,幾名護衛已經把秋水幾個人半趕半拉地帶了出去,而且還順手關上了殿門。
“你——怎麼會在這裡,你想做什麼?”馮若昭乾巴巴地問,神色稍顯無奈,她的聲音微微有些發顫,不知是因爲冷還是因爲害怕。
宇文赫盯着她,昏暗的大殿上他的眼眸似乎格外地明亮,他向前走了兩步,馮若昭莫名地有些心慌,“你可別亂來……這裡是拜佛的地方……”
“我不會亂來的,”宇文赫平靜地道,“今天當着佛祖的面,我們把話說清楚。”
“你想說什麼?”也不知怎麼地,馮若昭忽然就冷靜了下來。
“告訴我,你對我的心意究竟如何,到底有幾分真心?”宇文赫的眼神咄咄逼人。
馮若昭怔住了,她警惕地望着他,好半天才緩緩說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頓了頓,一抹苦澀的冷笑掠過她的脣邊,“我可記得,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您身邊還陪着樊家姑娘呢,怎麼今天她沒有跟您一起來……”
“不要提她——”宇文赫有些不耐煩地打斷了她,“告訴我,那天晚上你爲什麼會一個人去見那個姓陳的,就算是爲了那點藥材,也不該是你一個人!”
馮若昭愣住,盯着他一言不發,一直以來關於那天晚上的事她心中隱隱約約有一個猜想,但是一直沒有機會證實。而現在,宇文赫的話顯然說明,那天晚上的事情他是知道的……這讓她心中的那個猜想變得更加疑似事實。
她忍不住失聲質問:“那條船是你派人燒的?!”
“你先回答我的問題。”宇文赫再一次強調,“爲什麼要一個人半夜出門去見他?!你是不是跟他有什麼——”說到這裡,語聲一陣暗啞,停頓了下來,難以爲繼。
“沒有,”馮若昭毫不猶豫地否認,“我和他沒有什麼。可是,你必須告訴我,他是不是死了?”
宇文赫的神色微微放鬆了些,“是的,連人帶船什麼都沒留下。”
“是你乾的?”馮若昭覺得嘴裡泛起來一絲淡淡的苦味。
宇文赫無聲地點了點頭。
“爲什麼?”明知是事實,馮若昭卻不願相信,“雖然他失禮,但是畢竟幫了我大忙,罪不至死……”
“他在幫助我的敵人!”宇文赫忽然有些暴怒起來,“而你——我以爲你——”他的眼神瞬間閃亮又陷入黯淡。
在稍許的失態之後,他重新變得冷酷而平靜,“沒錯,是我殺了他,你要怎樣?打算恨我一輩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