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氏重新再進來的時候, 馮若昭已經起牀梳洗完畢,正坐在桌邊擺弄那盆新得的水仙。見韓氏進來,便甜甜地笑了, 起身叫了聲娘。
“快坐着, 纔剛好些, 怎麼就起來了?”韓氏走過來, 撫着女兒的肩背, 帶着幾分憐惜地說,“不再多睡會兒?”
馮若昭笑應道:“不睡了,連着睡了幾天, 全身都僵了,起來活動活動反倒舒服些。”
她扶了韓氏在椅上坐下, 又問:“阿爹沒事吧?”剛纔看馮獲的樣子, 當真是氣得狠了。
韓氏道:“沒事了, 罰了你妹妹一個月不許出房門,還要抄一百遍《女誡》。唉, 你妹妹這回是犯了大錯了,難怪你阿爹生氣。”
馮若昭淡淡地笑了笑,“但願她以後能改罷,現在改還來得及。”
“對了,你爹說這個還是給你。”韓氏放了個帕子包着的東西在桌上, 打開來原是那顆白紋赤珠。
馮若昭撇了撇嘴, “我也不想要了……”
“還怨你爹呢, ”韓氏只當她是小孩子賭氣, “他說了, 以後會好好補償你的,快收好了啊。”
馮若昭這才隨手丟進了自己的妝匣裡, 又見韓氏身後小丫頭手中拿着個托盤,裡面是些信封紙張樣東西,便問:“娘,那些是什麼?”
“我正要和你說了,”韓氏道:“都是和你有關的。”於是一樣一樣地拿給馮若昭看,原來是一些禮物單子。
“這是你祖父那邊送來的。”
“這是樊公子送來的。他聽說你病了,很是擔心,還想見你呢,被我勸走了。”
“他是怎麼知道我病了?”聽說樊悅霄也來過,馮若昭簡直頭大,“肯定是哥哥告訴他的。娘你收他的東西做什麼,我可不要,扔掉扔掉。”
“好好好,”韓氏趕緊說起另一張單子來,“這是公主府的金公子前天和你哥哥一起來的時候送的。原本想見你一見的,結果偏生你又病了。”
金磊來過……難道又是宇文赫授意的……馮若昭拿起那張禮單掃了一眼,有些心煩意亂,順手將它丟在一旁。
又有一封信箋放在她面前,“這是蕭先生的信,昨天來的……”
這還算是點兒正經事情,馮若昭馬上拿了起來,“娘昨天就該給我的。”
“你昨天不是還躺着嘛,我怕你着急,纔沒告訴你,”韓氏道,“也沒有什麼特別的,就是問你藥的事情怎麼樣了。”
馮若昭一口氣把信看完,只覺得心情十分沉重,蕭先生的信不長,但字裡行間那種心急如焚卻是十分明顯,想來必是她在那邊的情形嚴峻得很。
“對了,說起藥……還有一件事,”韓氏又道,“有個叫陳一鳴的前兩天找了你三叔祖,說什麼藥的事兒,要跟你當面說說,也不知道他究竟是個什麼意思……”
說到這裡,韓氏略微有些不悅,馮若曼的那些話固然是胡言亂語,但是女兒漸漸大了,總歸得有些講究懂得避嫌纔好,“有什麼事一定要跟你說,別人不能說?我只說,你病着呢,得等你好了再說。他就說,等你一好了,就馬上打發人去告訴他,看樣子有點急。這幾天天天打發人過來問你好了沒有……”
馮若昭暗暗吃了一驚,陳一鳴爲了藥的事來找自己應該沒有別的原因,只可能是他能弄到藥給自己了!
一時,她顧不得去考慮對方究竟爲什麼這麼着急,因爲她自己其實也挺着急的。當即便跳了起來,“我這就去找他!”
韓氏站了起來,把她按了回去,嗔道:“看你急得,你病纔剛好,可不許又往外跑了。”
“哎呀,娘,人家是要賣藥給我的,”馮若昭道,“蕭先生那邊可等着呢,這是救命的事情,我怎麼能不急?!”
“不行——”韓氏急了,“你爹說了,讓你以後儘量少在外面拋頭露面,你也想想自己的身份!”
馮若昭氣餒,帶着幾分賭氣地說道:“好吧,那趕緊打發人去請他來。然後,我們隔着屏風說話,娘你也坐在旁邊看着,這總可以了吧。”
韓氏鬆了口氣,點點頭,“這樣還差不多,可別讓娘爲難,你跑出去,沒事還好,若有什麼事,又成了孃的不是了。”
馮若昭在心裡大翻白眼,卻一時無計可施。馮若曼這樣鬧一場,雖然把她自己給鬧悲劇了,但是對馮若昭來說,也不能說是全無影響。至少在父母這裡,已經讓他們警醒起來,不可以再像先前那樣任她依着自己的性子自由活動了。
天哪——
簡直讓人太不爽了,可是不爽也沒辦法,這個時空就是這樣的社會準則。自己沒辦法改變,只能儘量想辦法去適應了。
馮若昭道:“我知道啦。”說完,便叫了楊柳去吩咐外面的人快去請陳一鳴。
轉回身,目光落在桌上陳一鳴送的那盆水仙上,便笑道:“這水仙不錯,我拿去送給阿爹,擺在書房裡頭。”馮獲今天的表現不錯,父女關係可以趁熱打鐵,順便也給自己與陳一鳴避避嫌。
韓氏道:“你去吧,你爹正在書房呢,一會兒和他一起過來吃中飯。”
馮若昭扶了秋水,讓綠蘿端了水仙跟着,到了馮獲那邊,只見他正坐在窗邊書案前,手裡拿着一張信箋,愁眉不展,怔怔地只是出神。
馮若昭走進去,叫了聲阿爹,馮獲這才反應過來,又讓她坐,“有什麼事嗎?”
“別人送我一盆好水仙,給阿爹擺在書房裡。”馮若昭笑道,“聽說還有個好聽的名兒,叫金盞玉臺。”
馮獲拿起來細細看了一回,笑道:“水仙我不懂,不過這盆着實不錯,正經的宋朝汝窯瓷。你從哪兒得的?”
“一個姓陳的朋友送的。”
“你那朋友倒大方,”馮獲道,“以後這樣貴重的東西,不要輕易收。”
“知道了,”馮若昭笑道,“我又不懂古玩瓷器,只當是尋常的物件呢。許是他爲了感謝我幫了他的忙,才送這個給我的。”於是,便把幫陳一鳴翻譯洋文書籍的事說了,同時她已經決定,準備把周傲雲做的那架六分儀也送給他。
馮獲點點頭,“這還差不多。你如今漸漸大了,不能再像小時候那樣隨意了。我雖不是那樣古板的人,但是畢竟咱們這樣的家世,好歹還是要有些規矩的,不然太不像話了,以後你名聲不好聽,可是要嫁不出去的,就算嫁出去了也嫁不了什麼好人家,到時候吃虧的還是你自己。”
馮若昭明白父親終究還是爲自己好的意思,卻抱着他的胳膊撒嬌笑着道:“那我就不要嫁人了,我只守着阿爹和孃親過日子就好。”
馮獲拍拍她肩膀,“別說傻話,爹孃又不能陪你一輩子。你不嫁人,怎麼有子嗣?沒有子嗣,老了以後孤苦伶仃的,誰來照顧你呢?!”
馮若昭撅了撅嘴,決定撇開這個讓她心中隱痛的話題,“阿爹剛纔在看什麼呢?好像很發愁的樣子,碰到什麼難事了嗎?”
“也沒什麼,”馮獲回答,“從前在邊縣的時候認識的一個朋友,給我寫來的信。說是他們那邊現在瘟疫橫行,死者甚衆,偏又缺醫少藥,他這個地方官無計可施,焦頭爛額。”
“按說,像這種瘟疫流行的情況,朝廷應該要有所動作的吧?”馮若昭問。
“當然應該如此,往年偶有瘟疫的時候,朝廷會派醫派藥進行防治。”馮獲回答,“可是今年情況不同,藥材不足,縱然有醫者,也是巧婦難爲無米之炊。而且,西北平亂的大軍還未回朝,便也染上了瘟疫。有藥可用,也得先緊着他們,哪裡能顧得着百姓呢。”
說到這裡,他嘆了一口氣,苦笑道:近來,朝堂上天天地爲了這個事情吵架,周閣老要大軍先回來再慢慢醫治,李閣老和劉閣老要先醫好了然後再回來。各有各的理,吵得幾乎要動手打起來。”
馮若昭聽得入神,追問道:“周閣老就是首輔周歡周大人嗎?”
“嗯。”
“李閣老和劉閣老呢?”
“禮部尚書李承裕,工部尚書劉孚敬。”
馮若昭想了想,“這種事,還是要皇上作決定纔好啊。”
“皇上長年修道,很難見到人的,最近聽說聖體欠安,越發難見了,連幾位閣老都見不到的,”馮獲說,“送進去的奏摺也沒音訊。”
馮若昭又問,“那阿爹覺得誰對誰錯,應該支持誰?”
馮獲一笑,並不回答,卻反問道:“你一個姑娘家,問這些朝堂之事做甚?”
“我聽着挺有趣的,”馮若昭拉着他袖子撒嬌:“阿爹講給我聽聽嘛。”
馮獲被她纏不過,只得道:“我跟你隨便說說可以,不過出了這個門,萬萬不可再對他人言。”
馮若昭道:“這個阿爹放心,我知道輕重,不會亂說的。”
馮獲這才道:“其實朝堂之事,無所謂對錯,全看你站哪一邊。比如周閣老,爲什麼着急要西北平叛軍隊快些回來,沒有別的原因。最近皇上聖體欠安,朝中人心不穩,帶兵的賀東學賀大人是周閣老的人。”
“他如果回來了,周閣老的心就定了。周閣老心定了,等於順王的心也就定了。至於另外兩個人爲什麼反對,原因是一樣的。李閣老的背後是太子,劉閣老的背後是肅王。這個時候這兩人都是不願意看到順王勢力大漲的。”
馮若昭奇道:“周閣老貴爲首輔,位極人臣,爲什麼非要跟自己過不去呢。他支持太子不就好了,太子畢竟代表的是正統啊,他爲什麼要去支持順王呢?”
“因爲他的所做所爲,太子一直是看不慣的。”馮獲解釋,“從一開始,他就沒有選擇太子的可能性,他若不另外選人助其上位的話,一旦太子承繼大統,他必定死無葬身之地。就算太子仁厚,不忍殺他。太子身邊的人也不會放過他,必會敦促太子殺之而後快。”
原來如此,馮若昭弄清楚了朝中大略局勢,想到心中存了許久的那個疙瘩,忍不住又問道:“我聽說,阿爹也是周閣老的人,是真的嗎?”
馮獲笑了笑,“你覺得呢?”
“別的我不知道,”馮若昭沉吟着說,“如果單是聽阿爹剛纔的這些話,倒像是中立的。”
馮獲瞧着女兒,眼神露出一絲欣慰之色,卻緩緩地道:“很多時候,把人歸爲一黨,都是很簡單粗暴的。同窗、同鄉、舉薦了你、提拔了你等等,你就被劃到某個勢力之中去了。然後,這個時候你怎麼辦?”
“你想毅然決然劃清界清?一沒有那麼容易,二最後很可能兩邊不討好。仕途官場,最難做到的就是獨善其身。你想不選邊不站隊?不好意思,那你連爲官的資格都沒有了。所以,不選邊是絕無可能的,只是看你能不能選對。選對了就飛黃騰達,選不對就只能怨自己眼光不好時運不濟了。”
馮若昭蹙眉,心事重重地道:“這麼聽起來,阿爹是被硬生生圈成順王黨了。可是如果最後這個不對,可怎麼辦好呢?”
馮獲摸摸她頭,“你不用太擔心,阿爹官位不顯,就算哪天要清算我,也不會有性命之憂的。”他輕輕嘆了口氣,眼神變得沉重又複雜,喃喃地道:“也不知這次皇上的病能不能快些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