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
隨着門軸澀滯作響,推開斑駁的院門,便有一陣灰塵從門縫間落了下來。一羣人連忙後退了幾步,然而最前面的荷花卻有些避讓不及,一下子打了個大大的噴嚏。
楊柳忍不住抱怨:“這院子都好久沒有人住了吧,怎麼安排奶奶和姑娘住這裡?”
這裡是馮府的一處小小的田莊,名瞻淇莊,專門用來向佃戶收租,莊上只有一對姓何的管事夫婦以及一些僱工和僕傭。此時,何管事的媳婦何嫂正陪在馮若昭一行人身旁。
聽到楊柳的話,她面上只淡淡一笑,回道:“這東院原就是給貴人們準備的,只是這麼久除了四爺都沒有人來過,四爺每次來也就一兩個時辰便走了,並不住在這裡,所以這院子從過年至今也沒怎麼收拾。二奶奶和三姑娘這次來得又急迫,實在來不及打掃。”
她口中的四爺指的是馮若昭的庶叔馮節,讀書平平,只好機變言談,便幫着謝夫人樊氏料理些家務,偶爾也會來這瞻淇莊上巡視查看。
聽了何嫂的話,馮若昭道:“媽媽說得是,原是我們來得太倉促了,怪不得你們。”
楊柳卻仍舊不服氣,“從我們下車到現在都多久了,若不是姑娘問起住處,要過來瞧瞧,我們還不知道這地方還是這副樣子。就算先前來不及,那從我們下車進門起,總該安排有人來了吧,可是人呢?到如今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分明是輕慢我們奶奶和姑娘!”
何嫂打量了楊柳兩眼,拉長了臉冷笑道:“這位姑娘給我扣這麼大罪名,我可不敢領。我不知道是你什麼尊貴身份,能教訓我這管着一處莊子的管家娘子?姑娘既然有那麼大的臉面,嫌我當差當得不好,不如去稟了太太,讓太太撤換了我,另換個合意的來伏侍,豈不更好?”
一通話把楊柳噎得啞口無言,馮若昭忙笑道:“何媽媽說哪裡話,並沒有人嫌你差事辦得不好。是我這丫頭不懂事,讓你見笑了。楊柳,快給何媽媽賠不是。”
楊柳臉漲得通紅,狠狠地咬着脣,好不容易忍氣吞聲過來跟何嫂賠了不是。
何嫂臉色這才稍稍緩和了些,向馮若昭道:“姑娘有所不知,咱們家這莊子上總共就這麼幾個人,各人忙各人的事都忙不過來呢。如今奶奶和姑娘突然來了,這人手上自然就更加緊迫了……”
馮若昭點點頭,含笑道:“媽媽不必說了,你的意思我懂。只請幫忙拿些掃帚抹布水桶之類的東西來,我們自己動手打掃就是了。”
“是,謝姑娘體恤。”何嫂道,“我這就吩附人去拿,一會兒給你們送來。請姑娘稍候。”說着,轉身去了。
何嫂一去,楊柳的眼淚便噼裡啪啦地落了下來,秋水和荷花還有劉嬤嬤都小聲安慰着她。
馮若昭腦袋都大了,“楊柳,楊柳姐姐,不要再哭了好嗎?我最受不了你們哭哭啼啼了,我都沒哭,你哭什麼呢?”
楊柳抽抽噎噎地道:“我是替姑娘委屈。”
“我有什麼好委屈的?”
“姑娘再怎麼說也是國公府的嫡女,她一個莊頭僕婦,就敢這樣輕慢姑娘,姑娘還要對着她笑……”
馮若昭嘆了口氣,“是啊,你也說了,她只是一個莊頭僕婦,何必與她計較?話又說回來了,能做到一個莊子的管事娘子,一定不是個傻子。那麼,她今日敢這樣輕慢我,你們覺得,她依仗的是什麼?”
衆人都沉默了,沉浸在某種難堪壓抑的悲哀之中。毫無疑問,所有問題的根源都來自謝夫人對馮若昭的懲罰。當面對絕對的力量碾壓的時候,任何機巧智謀都是無用的。就好像孫猴子縱有七十二變,也逃不出如來佛的五指山。
可是,馮若昭是爲了一個奴婢的事出頭,才落得今天這個地步的。她們身爲奴婢,就算覺得自家姑娘行事不妥,於情於理也說不出任何埋怨的話,只能哀嘆自己命運不濟。
馮若昭卻笑了,她一揮手,彷彿要將這無形的悲傷一掃而空,“既來之,則安之。放心吧,我們不會在這裡呆一輩子的。這個時候,不要想得太多,還是先打掃房子罷,不然咱們今天晚上可就只能睡地上了。”
打掃用的工具送到了,衆人紛紛動起手來。馮若昭在院內各處瞧了瞧,何嫂說得沒錯,這院子還真的是給貴人準備的。院中花木繁盛,房間裡傢俱擺件都十分精巧,各種設施一應俱全。只是有一段時間沒打掃了,積了不少灰塵和蛛網。
馮若昭拿了塊抹布準備幫忙,卻被秋水止住了。
秋水笑道:“哪能讓姑娘幹這個呢,暫且到外面廳上去坐坐,等打掃乾淨了再過來。”
“我反正沒什麼事,”馮若昭道,“隨便幫一點是一點。”
秋水道:“姑娘若真想幫忙,就去廳上陪着奶奶,換寶珠姐她們過來,豈不是更好?正好奶奶的東西她們也清楚,收拾起來也方便。”
馮若昭想想也對,便丟下抹布仍回到廳上。韓氏一臉疲態,正歪在椅上閉目養神。馮若昭向寶珠和另外兩個丫頭笑道:“秋水她們在後面收拾院子呢,你們也快去幫忙。娘這裡我看着就行了,有事我會叫你們。”
她們母女二人來這莊子,各自只帶了貼身的三個丫頭,馮若昭再多一個奶孃劉嬤嬤,除此之外,秋香院的其他人都被謝夫人留下了。這會兒要打掃住處,自然需要的人手越多越好。
寶珠等人應聲去了,馮若昭湊到韓氏身前問,“娘,你覺着怎麼樣,還是不舒服嗎?”她握住韓氏的手,只覺得入手冰涼,心中不由得十分擔憂。城外這莊子頗有些偏僻,如果韓氏生病,可還真是挺麻煩的。
聽到她的問話,韓氏緩緩睜開眼睛,茫然地搖了搖頭。自打從祥芝院出來,她的眼淚就已經流乾了,整個人看着都有些怔怔的。
馮若昭拉着母親的手,心中既悔且痛,鼻子一陣發酸,幾乎要立時流下淚來。但是,她咬着牙忍住了,轉頭去逗弄一隻幾個月大的小奶狗。
那小傢伙不知從哪裡鑽出來的,繞着馮若昭腳邊直打轉。一身灰撲撲的皮毛,也不知道是天生如此還是髒成這樣,它仰起頭,用烏黑明亮的眼睛打量着馮若昭,看起來十分單純友善。
馮若昭試探着伸出手掌,它便好奇地湊上來,舔了舔她的手指,又頑皮地用小奶牙輕輕地啃兩口,之後鬆開,緊接着又戲耍性地一下子趴伏在地,撲上來再啃。
“娘,你看,”把眼眶裡的淚硬生生地忍了回去之後,馮若昭笑着轉頭向韓氏說,“這小狗多好玩。”
這個時候,誰都可以哭,就她自己一定不能哭!
果然,韓氏的眼睛裡略有了些生氣,微微地挪動了一下身子,露出一絲疲憊至極的苦笑來,“你這孩子,心情倒好……”
馮若昭笑得沒心沒肺,“心情好是一天,心情不好也是一天,幹什麼不心情好一點呢。對了,娘,我剛纔去看過了我們住的院子,挺大挺清靜,還有個小廚房呢,一會兒打掃好了我帶你去瞧瞧。”
韓氏微微點頭,她原是個逆來順受的性子,又無太多主見,此時見女兒對住到莊子上來這一點並不在意,受其影響心情也略平復了一些,卻又嘆道:“這裡終究比不得在府裡,以後恐怕還有苦頭要吃了。”
馮若昭無所謂地笑了笑,“習慣就好了。這裡有府裡沒有的壞處,自然也有府裡沒有的好處。”
韓氏失笑,“能有什麼好處?”
“好處可多了,比如說,有廚房了,以後咱們想吃什麼,就自己做來吃,這樣多方便呀。”
“你就惦記吃呢。”
“還有啊——”馮若昭眼珠轉了轉,“見不到二姐姐了,沒人欺負我了,這也算一個挺大的好處吧?”
韓氏又好氣又好笑,“這話不要對外說,你一個小孩子家,這麼記仇可不好。”
“嗯,我知道。”馮若昭口中答應着,忽然瞧見門口一個扎着朝天辮的小腦袋,趴在門扇後露出一雙烏溜溜的眼睛好奇地向屋裡張望。
這小娃娃看起來最多不過兩歲左右,馮若昭順着他的目光瞧過去,明白了,他是巴巴地瞅着那邊桌子上的點心呢。她笑了,向他招招手,“你想吃什麼?自己進來拿吧。”
聽到這話,戰勝了對陌生人的羞怯和戒備,小娃娃露出喜色,揮着兩隻小胖手搖搖擺擺地正想進來,何嫂卻出現了,一把將小傢伙抱起,向外面張望着叫道:“秦嬤嬤——秦嬤嬤——”
“哎,哎,”隨着語聲,一個婆子急匆匆地趕了過來,“來了來了。”
何嫂一邊把嗷嗷直叫着表示抗議的小傢伙遞了過去,一邊皺着眉低聲喝問:“你在做什麼呢,怎麼不把宏哥兒看好,讓他來這裡搗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