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迫不得已,除了每日必須的例行請安之外,馮若昭是不會主動跑到祥芝院來的。
謝夫人年紀已經四十有三,一張白白淨淨的容長臉,望着只如三十許人。馮若昭覺得,謝夫人之所以看着年輕,大概很大程度上是因爲她幾乎從來不笑。
每次見到這位府裡一號女BOSS,似乎永遠是一絲不亂的髮髻,乾淨挺括的衣服,奢華富麗的首飾,優雅精緻的妝容,再配上冷淡疏離的表情動作和不急不徐的說話語氣,渾身上下都透着“你不要靠近我,我不喜歡你”的氣息。
馮獲自己傷透了老孃的心,娶回來的媳婦不合老孃意,連帶着女兒馮若昭也不得老孃喜歡!這是明擺着的事,便是瞎子傻子也能看得出來。
馮若昭不是瞎子,更不傻。不過,她並不爲此糾結。
首先,府裡給秋香院的待遇還算公允。謝夫人雖不喜歡馮獲這一家子,但畢竟是自己的嫡子,一應日費供給與大房標準相同,並不曾剋扣短缺。馮若昭出生時,她還給秋香院添了人手。
其次,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人家擺明了態度不喜歡你不想看見你,你一昧地往前湊去討好,只會適得其反,實非明智之舉。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根據馮若昭的觀察總結,謝夫人性格十分強勢,一旦被她划進“自己人”的範圍,她就會用她的三觀來把你匡正成她所希望的模樣。所以在“三觀不正”的馮若昭看來,跟謝夫人關係好未見得一定是件好事,倒不如像現在這樣淡淡的保持距離。
今天馮若昭一時衝動犯了錯,原本於她自己是無所謂的,但爲韓氏的壓力考慮,卻是應該來磕個頭認個錯,也就治治標而已。
娘倆一起跪在地上作出了深刻檢討之後,端坐在雕花描金朱漆榻上的謝夫人緊繃的嘴角終於略微放鬆了些,緩緩地說:“這件事我已經知道了,小孩子家沒見識,只當纏足是壞事,又姐妹情深,不願見她姐姐受苦,這也是她的一片真心。說起來也不算什麼大事,難得你們倒想着親自過來,起來罷。”
馮若昭和韓氏站起身,立在謝夫人身旁的顧媽媽笑着說:“三姑娘主動來認錯,可見是真心悔過了,太太總算沒白疼你。”
馮若昭心道那隻鐲子還真是沒白送,見韓氏並沒有接話的意思,便恭恭敬敬地說:“祖母一向慈悲,就算有時候嚴厲些,也是爲我們好的。”
謝夫人不動聲色,只微微頷首,“你們坐下,聽我說幾句話。”
孃兒倆在下首椅子上坐了,謝夫人開口說:“你們年輕,有些事不懂。先前立國世道亂,只有活得性命才最要緊,因此纏不纏足的也都不太講究。不纏足的大戶人家女子也是盡有的,比如我們家,老太太、姑太太還有大小姐都未纏足。”
謝夫人所說的馮家這三個人,馮若昭都是知道的,卻從未見過。
老太太指的是第一代尹國公馮壽遠的老妻單氏,謝夫人的婆婆,也就是馮若昭的曾祖母。八年前,馮壽遠去世,馮老太太帶着靈柩回老家濟南府安葬,之後便一直住老家,再也沒來過京城。
姑太太是謝夫人的大姑姐,馮澤的姐姐馮清,當年馮壽遠還在隨着元武帝打天下時,她已早早地在家鄉訂了親,嫁了本地莊戶人家。
大小姐則是謝夫人自己的嫡女馮芮,十幾歲時入宮嫁給元武皇帝,現已是後宮四妃之一的賢妃娘娘,乃謝夫人心頭第一得意之人。
只聽謝夫人繼續說道:“如今卻是太平盛世,各種舊習也該漸漸恢復起來。前些天我進宮覲見娘娘的時候,她與我專門說起這事,她當年因爲習武而放棄纏足,如今後宮漸漸地以小腳爲美,不禁讓她深以爲憾。賢妃娘娘再三叮囑,讓我務必留意咱們家姑娘,莫要再誤了。所以,給睛丫頭纏足,也是娘娘的意思,萬不可違背的,你們明白了嗎?”
馮若昭鬱悶了。
她剛穿越過來的時候,看到府裡許多人包括自己老孃都是不纏足的,還以爲這個時空是奉行自願纏足的呢,所以壓根兒沒把這件事情放在心上。
現在,這位賢妃娘娘呆在深宮沒事幹,居然操心起家裡人的小腳問題來了,借摧殘別人的腳來舒緩自己的心理壓力,這樣真的好麼!
又或者,馮家有意再培養個小腳娘娘出來送進宮?難道賢妃娘娘宮鬥乏力?就算這樣也不要拉上自己作犧牲品啊喂……
馮若昭在那裡大開腦洞,韓氏卻已站起身,順帶把一臉懵懂的女兒拉起來,口中應道:“是。”
馮若昭這邊也回過神來,忙垂首肅立跟着說:“謹尊娘娘教誨。”說完,覺得差不多了,便望了一眼韓氏,又望望謝夫人,只等她發話就可以走人。
這時,卻有丫環打起簾子,進來回:“夏和家的來了,說是給太太報喜。”
夏和家的是大奶奶樊氏的陪房,謝夫人微一動容,“請她進來。”又向韓氏和馮若昭說,“既說是喜事,你們不妨也一起聽聽。”
兩人便靜立在一旁,只見夏和家的輕快地走了進來,十分恭敬地行禮:“請太□□,二奶奶好,三姑娘好。”
“什麼事?”謝夫人問。
夏和家的一臉喜色,聲音裡透着抑不住的興奮,“回太太,今日黃太醫來給大奶奶看病,診出了喜脈,已有兩個多月了!黃太醫說胎象甚穩!”
謝夫人的嘴角一動,十分難得地向上微勾了起來,眉眼間泛起笑意,“這的確是件大喜事。”轉頭吩咐旁邊的大丫環蘭秀,“拿個荷包來給你們夏姐姐,再去準備些東西,晚些時候我親自過去看看荃哥兒媳婦。”
又向夏和家的說:“你先回去,與荃哥兒媳婦說,雖然太醫說胎象甚穩,又是第四胎,但是事關大爺子嗣,到底小心些爲上。從今兒起,她只管好生養着,萬不可操勞了,這一陣子有我在,家裡的事情不用她掛心,母子平安纔是第一要緊的。還有,你順便去跟外面的管事說一聲,讓他們打發人去給賢妃娘娘,還有老太太那邊也報個喜訊。”
夏和家的一一應了,接了荷包,謝了賞便自出去。
馮若昭大大方方地含笑說:“恭喜祖母又要多一個乖孫了,大伯孃真是我們家的大功臣。”
“嗯,你說得對。”謝夫人不冷不熱地應了聲,探究的目光掃過眼前的母女二人。馮若昭一臉的天真無邪,顯得誠意十足,兒媳韓氏的表情卻頗是值得玩味。
謝夫人微不可聞地冷哼一聲,端起桌上的粉彩纏枝牡丹茶盞,“沒什麼事了,你們先回去罷。”
母女二人剛離開,謝夫人啜一口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跟去瞧瞧。”
“是——”顧媽媽多年老僕,立即心領神會。不一刻,去而復返,對謝夫人回:“二奶奶和三姑娘出了祥芝院後,沒有回自己屋子,去了大奶奶那邊。”
謝夫人緩緩撥着手中紫晶念珠手串,“是三姑娘提議去的?”
顧媽媽一笑,“太太英明,正是三姑娘提醒二奶奶該去看望大奶奶道聲恭喜,二奶奶還有些不太樂意。”她留意着謝夫人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說:“我瞧着二奶奶心裡很有些不痛快的樣子。”
謝夫人臉上看不出喜怒,只淡淡的說:“荃哥兒媳婦守着丈夫過活,兒女雙全,如今又有了身孕,她卻至今只有一女,又常年見不到那孽障,不痛快也是人之常情。”
顧媽媽陪着笑試探着問:“太太慈悲,既知道二奶奶的苦楚,何不讓她去二爺那裡夫妻團聚,於子嗣上也有些益處。雖說二爺已經是有兒子的人了,但到底是庶出……”
謝夫人擺擺手,“快別跟我提那孽障,我一心爲他,他倒好——如今他自己的妻女自己不惦記,我還替他想着作甚?庶子不庶子的我如今也看開了,他便是我眼面前的例子,雖說是嫡子,卻還不如兩個庶弟孝順呢。”
說起不聽話的二兒子,謝夫人便是一肚子的火,整個人都煩躁起來,也顧不得矜貴端莊了,只恨恨地道:“聽老爺說,他今年在那邊又續了連任。我倒要看看,他是不是這輩子都不回這個家,是不是妻子女兒都統統不要了?!”
顧媽媽知道,雖然謝夫人嘴上說得兇,但是馮獲在邊塞爲官,她到底是放心不下的,只盼着兒子能回京來平平安安地呆在家裡。可惜馮獲並不聽話,兩人心裡又都存着芥蒂,謝夫人便掐着他妻女不放,與自己兒子置上了氣──若不回京呆着,就別想一家三口在一起,嫡子也不用想要。
顧媽媽含笑應道:“那哪能呢?二爺雖然性情古怪了些,到底也是太太身上掉下來的肉,母子連心,他別的都可以不要,老爺太太卻萬不能捨的。單看他每年給你們備的禮就知道了,雖然不是極名貴,卻實實在在是用了心的。”
謝夫人不以爲然地搖搖頭,“你還真以爲是他的孝心,還不是靠我給的兩個伶俐丫頭。哼,當初擔心他沒有妥當人服侍,給他時還想着怕他不肯要,於是借了他老子的名頭給他……真真是,最讓我操心的人是他,最讓我傷心的也是他。”
“俗話說,養兒方知父母恩。二爺如今也是作父親的人了,老爺太太的苦心他定是明白的,只是還年輕,一時面子上抹不開,再長大些,就好了。”顧媽媽寬慰。
謝夫人輕呼出一口氣,“罷了,不說他了,再說下去我又要肝疼。你覺着昭丫頭怎麼樣?”
顧媽媽沉吟着,親自爲謝夫人換上杯新沏的熱茶,這才笑着道:“我瞧着三姑娘聰明伶俐,模樣也是極好的,和兩個姐姐比起來也不算遜色,只是──性子略野了些,偶爾言行有些出格,畢竟是小孩子,淘氣也是有的……若是太太能多費心教導她一些,便是她的福分了。”
謝夫人慢慢吃着茶出神,半晌才說:“再看看罷,她若真是可造之才,我便親自教養,省得被她娘給耽誤了。”頓了頓,嘆息道:“老二媳婦若有老大媳婦一半伶俐,哪裡用我這般操勞。”
顧媽媽知道謝夫人一向不喜韓氏愚鈍懦弱,卻只笑着接口道:“大奶奶是太太的侄女,都是有謝家血脈的,能幹那是骨子裡天生的,一般人只有仰望的份,哪裡能比得上呢,就是學也學不來的。”
謝夫人一笑,雖然明知是顧媽媽奉承巴結,心底下卻十分受用。
謝家百年名門望族,鐘鳴鼎食,世代簪纓,若非皇帝指婚,依她本人還真是瞧不上泥腿子出身的尹國公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