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馮若昭從容地望着他,雙眸閃亮,充滿友善,她微笑着輕聲說道:“也許有一天,等我們彼此足夠信任的時候,我們就可以交換一下自己最大的秘密了,你覺得呢?”
宇文赫的心狂跳了起來,從她的眼睛裡,他感受到了一些與她的年紀外表完全不相匹配的東西,這種感覺是他以往從未體驗過的某種興奮和衝動。而且,“彼此足夠信任”這字眼聽起來太容易讓人遐想,恍惚中有那麼一瞬,他很想把眼前這雙眼睛的主人一把摟進懷裡,然後狠狠地親下去……
打住,現在想這些可不太合適,無論是自己還是她都還只是孩子呢!
他在心底無聲地笑了,努力驅趕走腦中那些雜念,他幾乎可以肯定了,她和自己一樣,在幼嫩的外表下,內裡的靈魂早已歷經過不知多少世事,只是不知道她的來歷。果然,這一世她已經完全不同了啊。
他轉過身子,望向河面,心中一片茫然,說不清是悲還是喜。河水靜靜流淌着,無聲無息,有那麼一陣子,他們倆誰也沒有說話。此時,很多話都已經不必再說了。
馮若昭耐心地等待着,可是宇文赫很久都沒有反應,想到很現實的馮澤對自己的告誡,她嘆了口氣,低聲喚道:“韶鯉——”
“這樣吧,”他終於開口,目光轉向她的眼睛,“我們來約定一下,如果到了我二十五歲時,我們還能見面,我們來交換彼此最大的秘密,如何?”
馮若昭遲疑了一下,可宇文赫的眼神是那樣溫暖,安詳淡然如這冬日裡的陽光,直覺告訴她這是一個有誠意的約定。
“好,一言爲定。”她輕聲說。其實她很想再追問一句,爲什麼是二十五歲。但是想了想,卻又閉嘴不言。
兩人對望了一眼,忽然一齊會心笑了。
“你幫我想想,我那院子寫什麼名字好?”沿着河邊緩緩踱步,馮若昭轉移了話題。
宇文赫跟她並肩一起走着,“就叫兼葭院好了。”
肩胛?馮若昭愣了一下,隨後便馬上反應過來,應該是詩經裡的那個兼葭。她一面感慨自己受現代社會荼毒過的腦袋缺乏詩意,一面試探着問:“詩經的那個?”
宇文赫笑而不答,卻反問:“你知道瞻淇莊這個名字出自何處?”
馮若昭眨了眨眼睛,“莫非也是詩經?”
宇文赫點頭,目光投向河面,曼聲吟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他微笑着回望身邊的人兒,“瞻淇爲莊名,兼葭做院名,有君子有佳人,正好相配。”
自從有了在河邊的那次談話之後,馮若昭發現,她和宇文赫的相處進入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如今私下面對他的時候,她不需要像在其他人面前那樣刻意地裝嫩扮傻了,精神上的自由度被大大放寬,這感覺簡直太棒。
而對宇文赫來說,馮三姑娘帶給他的驚訝和刺激與以往任何一個人都不同,簡直不亞於發現了一片新大陸。因爲他自己前世經歷極其坎坷,又有重生這等匪夷所思的奇遇,無論是心態還是眼界都非常人可比。
所以,哪怕馮若昭的言論思想在時人看來再怎麼離經叛道荒謬不經,哪怕宇文赫自己也可能並不認同,卻並不妨礙他認真地聽她講述,適時而理智地提出自己的看法,從不一味地粗暴反對,或是高高在上地批判。
這讓馮若昭對他的好感大大提升,頗有些惺惺相惜的知己之感。在這時空裡,要找到一個合適的談話對象實在太不容易。於是,從前她憋在肚子裡不可對他人言的許多話,如今都陸陸續續地拿出來跟宇文赫唸叨唸叨。
然而對於自己在國公府的遭遇,馮若昭卻一直絕口不提。她彷彿真的安享於現在在瞻淇莊的生活。每日跟着宇文赫聽大儒們輪流來講課之餘,還看起了醫書,有不明白的地方跑來向王太醫討教。其餘時間便是拉着宇文赫變着法兒地四處溜達玩耍。
心情順遂時,日子彷彿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便到了冬月底。某一天朔風陣陣,吃過早飯便飄起點點雪花來。馮若昭和宇文赫正在院裡剪梅枝插瓶,馮澤來了。
知道他們有事要談,馮若昭便先回了自己院裡。等到馮澤過來找她時,對她說:“廣陵王明日就要回東宮了。”
馮若昭一怔,“出什麼事了嗎?”
雖然早就知道,宇文赫是不可能一直住在瞻淇莊的,但是驟然聽到他要離開的消息,心中還是一時難以接受。他在瞻淇莊的這段日子,馮若昭過得十分舒心自在,只盼着能一直這麼過下去就好了,可惜天不遂人願。
馮澤沉聲道:“東宮許側妃暴病身亡,太子傷感染疾,王爺必須要回去了。”
他並未告訴孫女,這位許側妃暴病身亡,其實與他這一段時間暗查下來的結果有着莫大的關係。太子原本對這位側妃頗多寵愛,卻未想到竟寵得她悖逆妄行,謀害起自己的嫡子來。
太子妃前後生過兩男一女,可惜除了宇文赫另外兩個孩子都不幸夭折了,只有他平安長到現在,且又聰慧過人,極得皇祖父的喜愛。
許側妃亦生了兩男一女,知道太子妃接下來生育無望,不免起了些歪心思,竟與東宮張舍人勾結,意圖謀害宇文赫,好給自己的兒子掃清障礙。卻未想到,宇文赫暗中請了馮澤,循着些須蛛絲馬跡,一直追查查到了她的頭上。
馮澤將事情報與元武帝和太子,許側妃見事情敗露,自知不能再活,便服毒自盡而死。只是爲了保全皇室顏面,對外說她是暴病身亡罷了。
這些個中細節,自然不便告訴馮若昭。見她難掩悵然若失之色,馮澤忙接着道:“正好,你和你母親也要走了。你曾祖母那裡打發你三叔祖來了京城,一則採辦年貨,二則要他接你們母女去濟南府過年呢。”
馮澤口中的三叔祖指的是他的庶弟馮添,馮壽遠的妾室邱氏所出。當年馮壽遠死後,馮添和自己老孃陪着嫡母馮老太太扶靈歸鄉,馮壽遠的靈柩一入土,邱氏便自己剪了頭髮立誓出家,衆人苦勸無果,只好將她送到城外的尼姑庵由她去了。
從此,馮添便守着嫡母在濟南府過活,如今業已娶妻生子。他從小於功名仕途上無甚天份,卻精於商賈買賣。藉着國公府的名聲庇護,馮添的生意做得風生水起,如今剛過三十歲,已經是濟南府出了名的一方豪富。
馮老太太收到馮若昭的賀壽禮物,自然十分高興。一則想着這曾孫女自己還從未見過,二則這孫子馮獲長年不在京裡,馮若昭母女二人必是孤單的。因此不免動了心思,要接她們來住。正好年關將近,馮添也要派人上京採辦,馮老太太便囑他親自來一趟接馮若昭母女倆。
如今馮添已經來了半月有餘,諸樣採辦事務已經辦得差不多了,只因廣陵王還住在瞻淇莊上,馮澤便在孫女的去留之事上有些猶豫不決。如今宇文赫要走,倒正好可以也讓馮若昭母女倆離開了。
馮若昭很小的時候曾經見過這個三叔祖馮添。馮添給她備的見面禮與兩個姐姐齊平,態度也是極和藹的,並不因爲二房勢微而有所不同,因此對他印象還不錯。
聽說曾祖母派他來接自己和母親去濟南府過年,馮若昭眼睛亮了,心頭的失落和鬱悶一下子被沖淡了不少。馮澤一走,她便立刻跑到韓氏房裡去,告訴她這個好消息。
自從宇文赫一行來到之後,韓氏的身體狀況日見好轉。一方面是得益於心情舒暢,另一方面有王太醫作爲近鄰看診,於症狀用藥上則更爲準確精細。
聽馮若昭說不日要去濟南府馮老太太那裡過年,韓氏更加喜上眉梢,對女兒說道:“你曾祖母是最和善不過的,跟你一定投緣。”
馮若昭既興奮又好奇,便纏着韓氏問東問西,只想多知道些曾祖母的事。
其實韓氏與馮老太太也並不十分熟絡,只新婚的時候曾經和馮獲一起去過一趟濟南府。馮老太太見到自己喜歡的孫子討了媳婦,自是高興得合不攏嘴,待韓氏十分親熱。
老太太性子潑辣直率,表達自己喜愛的方式之一就是拉着韓氏講古,把什麼陳芝麻爛穀子的事都翻出來說。因此,雖然韓氏呆的時間不長,卻知道了不少馮老太太的陳年往事。
馮若昭一一瞭解下來,簡直要給自己這位曾祖母跪了——馮老太太活脫脫就是一標準的勵志文女主啊,而且還是個女尊型的。
她出身邊塞農家,六歲時因家裡太窮被父母賣給了過路的馬戲班子,之後一邊學藝一邊跟着班子走南闖北,十幾歲時路過曾祖父馮壽遠的家鄉,跟馮壽遠看對了眼,直接就跑到人家去,近乎逼婚一般當了人家媳婦兒。
後來世道紛亂,各路英雄起兵造反,她叫馮壽遠去從軍,馮壽遠不願意去,她就把老公從家裡打了出去,而那時她剛生下馮澤才八天……
再之後,馮壽遠跟着元武帝打天下,她在家裡守着女兒和兒子,鬥完極品親戚鬥地痞流氓,鬥完地痞流氓再鬥遊兵散勇……
最後家鄉鬧饑荒實在不得已背井離鄉拖兒帶女地找到馮壽遠後,還幫他宰了個挺難對付的敵人的大將,簡直就是各種剽悍威武各種霸氣側漏有木有!
母女倆這一聊就聊到了半下午。馮若昭估摸着宇文赫歇中覺也該起來了,既然大家都要走,該要當面與他辭行打聲招呼纔好。於是,她和韓氏說了一聲,便過去西院找宇文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