驛丞走了之後,玄奘就一直冷漠的坐在那裡,一言不發的轉動着念珠。悟空在一旁低聲道:“看來是師傅大有長進啊!”“怎麼講?”悟淨好奇問道,悟空解釋道:“這等駭人聽聞的殘虐之事,師傅聽來竟然可以保持鎮定,這都一柱香了,可見師傅已近仙佛了,不爲外事而動。”話音未落,忽聽玄奘失聲叫道:“昏君,昏君!爲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怎麼屈傷這許多小兒性命!苦哉!苦哉!痛殺我也!”隨着這一聲悲呼,玄奘直挺挺向後一仰,要不是悟空反應得快,上前去拖住了,直接就倒在了地上了。看着氣昏過去的玄奘,悟空聳了聳肩,苦笑道:“原來是被氣得沒反應過來。”悟能和悟淨也是扯了扯嘴角,有點哭笑不得。
過了一會,玄奘緩過勁來,忍不住悲憤落淚。悟能近前勸解道:“師父,你這是圖個什麼?怎麼專把別人棺材擡在自家家裡哭!不要煩惱!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他傷的是他的子民,與你何干!且來寬衣服睡覺,莫替古人耽憂。”玄奘愁苦道:“徒弟啊,你是一個不慈憫的!我出家人,積功累行,第一要行方便。怎麼這昏君一味胡行!從來也不見吃人心肝,可以延壽。這都是無道之事,教我怎不傷悲!”悟淨也在一旁勸道:“師父且莫傷悲,等明早倒換關文,當面與國王講過。如若不從,看他是怎麼模樣的一個國丈。或恐那國丈是個妖精,欲吃人的心肝,故設此法,未可知也。”悟空點頭道:“悟淨說得有理。師父,你且睡覺,明日等老孫同你進朝,看國丈的好歹。如若是人,只恐他走了旁門,不知正道,待老孫傳他煉丹養氣之法,調和陰陽龍虎之術,化他皈正;若是妖邪,我把他拿住,與這國王看看,教他寬欲養身,斷不教他傷了那些孩童性命。”
玄奘聞言,急躬身對悟空施禮道:“徒弟啊,此論極妙!極妙!萬千孩兒性命就在你手了!”說完,又一皺眉頭道:“但只是見了昏君,不可便問此事,恐那昏君不分遠近,並作謠言見罪,卻怎生區處?”悟空笑道:“老孫自有法力,如今先將鵝籠小兒攝離此城,教他明日無物取心。地方官自然奏表,那昏君必有旨意,或與國丈商量,或者另行選報。那時節,藉此舉奏,決不致罪坐於我也。”玄奘見悟空果有辦法,甚是歡喜,問道:“如今怎得小兒離城?若果能脫得,真賢徒天大之德!可速爲之,略遲緩些,恐無及也。”悟空也不說,只是起身吩咐八戒沙僧:“你們兩個同師父坐着,等我施爲,你看但有陰風颳動,就是小兒出城了”說罷,推開窗子,一縱身,出去了。玄奘喜道:“徒兒們,此事做成了,你大師兄有無量功德啊!快隨我一起禱告佛祖,祝你大師兄成事。”說罷,師徒三人一起誦唸:“南無救生藥師佛!南無救生藥師佛!”
悟空出了館驛,起在半空,捻了訣,念動真言,叫聲“唵淨法界”,拘得那城隍、土地、社令、真官,並五方揭諦、四值功曹、六丁六甲與護教伽藍等衆,都到空中,對他施禮道:“大聖,夜喚吾等,有何急事?”悟空也不廢話,直言道:“今因路過比丘國,那國王無道,聽信妖邪,要取小兒心肝做藥引子,指望長生。我師父十分不忍,欲要救生滅怪,故老孫特請列位,各使神通,與我把這城中各街坊人家鵝籠裡的小兒,連籠都攝出城外山凹中,或樹林深處,收藏一二日,與他些果子食用,不得餓損;再暗的護持,不得使他驚恐啼哭。待我除了邪,治了國,勸正君王,臨行時送來還我。”衆神聽令,也知此是一場送上門來的大功德,也不推辭,當下便各使神通,按下雲頭,滿城中陰風滾滾,慘霧漫漫:陰風颳暗一天星,慘霧遮昏千里月。起初時,還盪盪悠悠;次後來,就轟轟烈烈。悠悠盪盪,各尋門戶救孩童;烈烈轟轟,都看鵝籠援骨血。冷氣侵人怎出頭,寒威透體衣如鐵。父母徒張皇,兄嫂皆悲切。滿地卷陰風,籠兒被神攝。此夜縱孤恓,天明盡歡悅。有詩爲證,詩曰:釋門慈憫古來多,正善成功說摩訶。萬聖千真皆積德,三皈五戒要從和。比丘一國非君亂,小子千名是命訛。行者因師同救護,這場陰騭勝波羅。當夜有三更時分,衆神祇把鵝籠攝去各處安藏不表。
孫大聖安頓好之後,又回館驛,見師傅師弟還在念佛,笑道:“可曾見那一場風?”悟能翹起大拇指道:“猴哥好威風,一聲令下,一國之中的城隍土地俱都聽令而行!”悟空嘿嘿一笑,對玄奘道:“師傅,只管寬心。明日老孫陪你上朝見駕,看看那國丈到底是人是妖。”玄奘滿心歡喜,再無掛礙,師徒四人早早就休息了。第二日早起,悟空三兄弟起來,服侍師父換了正式袈裟。悟空變作螞蟻大小,在帽子裡藏好之後,玄奘去見驛丞,請他通稟,得了召見方纔進朝見駕。
卻說那比丘國王強撐病體上朝,聽聞有東土大國來的僧人,不得不見,請了玄奘上來。這國王坐在龍牀之上,渾身疲軟,昏昏欲睡,正在迷迷糊糊之間,就聽黃門官高聲道:“大秦聖僧玄奘覲見!”強打精神看去,只覺眼前一亮,神智爲之一清,你道那玄奘如何打扮:身上穿一領錦襴異寶佛袈裟,頭戴金頂毗盧帽。九環錫杖手中拿,胸藏一點神光妙。通關文牒緊隨身,包裹袋中纏錦套。行似阿羅降世間,誠如活佛真容貌。這比丘國王見玄奘這般人才,這般神韻,不住讚歎道:“好和尚,好和尚!沒想到東方道國也有這般好和尚!”玄奘躬身道:“東土玄奘拜見陛下!請陛下倒換通關文牒。”“好!呈上來!”自有內侍來到玄奘跟前,玄奘客客氣氣的先請內侍接了錫杖,從懷中取出通關文牒,請內侍呈上。國王看出玄奘身有殘疾,可惜道:“好和尚是好和尚,只可惜!”“陛下,不可惜!縱身有殘缺,我心圓滿,向佛之心永不會變。”玄奘淡淡一笑,施禮道。這國王見玄奘這般,心中更加欣賞,既取玉璽簽發了通關文牒,正要再跟他敘談一番之時,忽聽有人報:“國丈覲見!”
那國王聽聞國丈來了,急忙扶着近侍小宦,掙下龍牀,躬身迎接,玄奘見國王這般樣子,暗歎一聲,側立於旁。回頭觀看,原來是一個老道者,自玉階前搖搖擺擺而進。但見他:頭上戴一頂淡鵝黃九錫雲錦紗巾,身上穿一領箸頂梅沉香綿絲鶴氅。腰間繫一條紉藍三股攢絨帶,足下踏一對麻經葛緯雲頭履。手中拄一根九節枯藤盤龍柺杖,胸前掛一個描龍刺鳳團花錦囊。玉面多光潤,蒼髯頷下飄。金睛飛火焰,長目過眉梢。行動雲隨步,逍遙香霧饒。階下衆官都拱接,齊呼國丈進王朝。
那國丈到寶殿前,更不行禮,昂昂烈烈徑到殿上。國王欠身道:“國丈仙蹤,今喜早降。”就請左手繡墩上坐。玄奘起一步,躬身施禮道:“國丈大人,貧僧問訊了。”那國丈端然高坐,亦不回禮,轉而面向國王,傲然道:“僧家何來?”國王恭敬答道:“東土秦朝差上西天取經者,今來倒驗關文。”國丈笑道:“西方之路,黑漫漫有甚好處!”玄奘見他似乎有意貶低佛門,自然不肯弱了聲勢,道:“自古西方乃極樂之勝境,如何不好?”卻不想那比丘國王開口問道:“朕聞上古有云,僧是佛家弟子,端的不知爲僧可能不死,向佛可能長生?”玄奘嘆他癡迷,沉聲應道:“爲僧者,萬緣都罷;了性者,諸法皆空。大智閒閒,澹泊在不生之內;真機默默,逍遙於寂滅之中。三界空而百端治,六根淨而千種窮。若乃堅誠知覺,須當識心:心淨則孤明獨照,心存則萬境皆清。真容無欠亦無餘,生前可見;幻相有形終有壞,分外何求?行功打坐,乃爲入定之原;布惠施恩,誠是修行之本。大巧若拙,還知事事無爲;善計非籌,必須頭頭放下。但使一心不行,萬行自全;若雲採陰補陽,誠爲謬語,服餌長壽,實乃虛詞。只要塵塵緣總棄,物物色皆空。素素純純寡愛慾,自然享壽永無窮。”那國王聞聽,心中一沉,似乎若有所思。
那國丈聞言,卻是付之一笑,頗不以爲意,用手指定玄奘道:“呵!呵!呵!你這和尚滿口胡柴!寂滅門中,須雲認性,你不知那性從何而滅!枯坐參禪,盡是些盲修瞎煉。俗語云,坐,坐,坐,你的屁股破!火熬煎,反成禍。更不知我這修仙者,骨之堅秀;達道者,神之最靈。攜簞瓢而入山訪友,採百藥而臨世濟人。摘仙花以砌笠,折香蕙以鋪裀。歌之鼓掌,舞罷眠雲。闡道法,揚太上之正教;施符水,除人世之妖氛。奪天地之秀氣,採日月之華精。運陰陽而丹結,按水火而胎凝。二八陰消兮,若恍若惚;三九陽長兮,如杳如冥。應四時而採取藥物,養九轉而修煉丹成。跨青鸞,升紫府;騎白鶴,上瑤京。參滿天之華採,表妙道之殷勤。比你那靜禪釋教,寂滅陰神,涅槃遺臭殼,又不脫凡塵!三教之中無上品,古來惟道獨稱尊!”那國王聽說,十分歡喜,滿朝官都喝采道,“好個惟道獨稱尊!惟道獨稱尊”玄奘見人都贊他,也辨不出他是人是妖,更不好與他強辯佛道優劣,只得訥訥不言,不勝羞愧。國王又叫光祿寺安排素齋,待那遠來之僧出城西去。玄奘只得謝恩而退,他這邊剛下殿,就聽悟空在耳邊叫道:“師傅,這國丈是個妖邪,老孫雖沒見他,但卻聞到一股子妖味,那國王也受了妖氣。你先去驛中等齋,待老孫在這裡聽他消息。”玄奘點了點頭,腳下卻是一步不停,誰也沒注意,從他的帽子中飛出了一隻細小的蟲兒,往殿中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