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知尚未完全適應里正這個身體,一位道士路過太平村,在聽得村人講里正的“失心瘋”之後,道士心知里正被惡鬼附身,有意除惡揚善,就主動請纓前來降鬼。
這道士也並非那招搖撞騙之輩,卻是天下三大道觀之一位於王屋山的清虛宮的三代弟子成華瑞。成華瑞年方二十,在三代弟子中也算是出類拔萃者,此番下山是要前往委羽山三元宮送信,同時也有意入世歷練。路經此地,被太平村平和的氣息和絕佳的風水所吸引,前來探究,卻正好遇到了里正被惡鬼附身之事。
成華瑞也是年少氣盛,心想小小山魅料想也掀不起多大風浪,更何況他在清虛宮的三代弟子中,也算是小有名氣的傑出人物,一身道力純厚精粹,自然不怕山村惡鬼一類的陰間之物。
紅枕見成華瑞俊朗飄逸,正氣凜然,爹爹的失心瘋一直不見好轉,村中老人講恐是惡鬼附身,正是滿心焦急之時,成華瑞提議自是欣然應允,便聽他安排,約了四五壯漢到家中驅鬼。
也合該成華瑞有此一難,他不曾料到山村惡鬼竟然會純正的道家法術。大意之下,成華瑞認定本該一劍斬下之後,惡鬼必然魂飛魄散,而里正也會醒轉回來。但他的桃木劍剛剛舉起,卻見里正詭異地一笑,一伸手就扣在了他的脈門之上。成華瑞正是濁氣上升清氣未繼之時,一口氣沒有運轉過來,又被裡正一口陰氣吹來,當時閉過氣去。
可惜這位傑出的三代弟子不懂得變通之道,一身純粹的道力還沒有來得及運轉,就被惡鬼附身的里正一招制服,倒地不醒人事。本來成華瑞也並非如此不濟,實在是他一是大意,二是認定惡鬼附身,只需唸咒行符即可,哪裡想到這惡鬼會一把扣住他的脈門,而且時機還拿捏得如此之準。
話說惡鬼一擊得手,心中的震驚一點也不亞於成華瑞。剛纔成華瑞唸咒行符,他即刻感覺心中一滯,意識差點脫體而出。感到致命的危險,他下意識地向前跨出一步,一伸手便扣住了成華瑞的脈門,食指用力,中指虛按,然後體內猛提一口濁氣,想也未想就朝成華瑞面門噴去,似乎這樣便能阻止他傷害到自己。
整個動作一氣呵成,連貫、流暢並且一絲不苟,沒有絲毫差錯,只是短短片刻間,成華瑞便被他制服在地,半點動彈不得。惡鬼呆愣半響,看着他的雙手,心中疑惑萬分:我到底是誰?爲何會自然而然使出這般流利的動作?
見惡鬼舉手間制服道士,幾個年輕後生大喝一聲,齊齊朝里正撲來。張仁因念及年輕後生經事少,怕一時有什麼不妥,便也進得屋來。見此情景不由駭然,也和幾位後生一齊撲來,本想強力制住里正,先捆綁了再說。不料剛一邁步,就覺眼前一黑,就此人事不省。
幾位後生用力撲來,眼看就要堪堪抓住里正的衣角,卻聽得“嗵”的一聲,然後頭痛欲裂,如同撞到了牆上一般。幾人的手伸出離里正的衣服不足一寸,卻再也無法寸進,任憑如何用力也挪不動分毫,頭上都起了大包!
鬼打牆!
幾人對視一眼,個個驚得肝膽欲裂,扯呼一聲,扭頭就跑。門卻無論如何也打不開了,只好又跑向窗戶,薄薄的窗戶現在變得硬如岩石,幾位後生哭天喊地,叫天無門叫地不應,亂成一團。
惡鬼卻沒有再理他們,呆呆地坐着,思忖着前後所發生的一切,有許多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想抓住,又不得門而入,思索半天也不得要領,正想得頭疼之時,張翼軫和紅枕一前一後來到了面前。
張翼軫一句話說出,見惡鬼坐回牀上不再言語,以爲被他氣勢所嚇,一時膽怯了。人道趁熱打鐵,張翼軫挺了挺臉膛,正色道:“你這惡鬼,作惡多端罪該萬死,但上天有好生之德,你趕快放了這些人,也好饒你不死。”
少年說得頗有氣勢,實則心中沒底。他見父親模樣便知中邪,還有地上躺着的道長也不省人事,恐怕就是打跑了這惡鬼,這兩人如何救治也是難事,不如連哄帶騙,恐嚇之下讓那惡鬼放了這二人,至於其他再從長計議不遲。
惡鬼一時出神只是想事情想得頭疼,他怎會怕張翼軫這樣的少年郎?當下一揮手,就想將少年揮到一邊,不讓他妨礙他想清自己是誰。手揮動之間,少年紋絲未動。惡鬼大奇,伸手去扣少年脈門。
張翼軫見惡鬼衝他憑空揮手,怕中惡鬼暗算,當下站穩腳跟,卻見惡鬼手揮過之後,沒有半點感覺,心道這惡鬼怎的法力失靈了?剛一愣神,惡鬼的手就搭在了他左手的脈門之上。
張翼軫頓時感覺一股陰冷的氣息從手腕上傳來,猶如三九寒天掉進了冰洞中,寒冷徹骨。不消片刻,張翼軫就感覺渾身僵硬,手不能擡,口不能言,全身就只有眼睛能轉上幾轉了。
這就要死了麼?
少年心中有些不甘,沒有救下父親和里正,難道就這樣被惡鬼害死,也太冤枉了吧?想想他在溪水邊大斗金雕沒事,被青蛇咬了一口也沒有死,真的就被一個惡鬼兩根手指就凍死了?
冷氣將張翼軫全身凍住,只有胸口留有微熱。寒冷之下,少年心境一片通明,格外清醒,忽的想起中了蛇毒之後流過全身的熱氣不知道藏匿於何處?心隨意動,胸口的微溫似乎和少年心意相通,一念一動,一股強大的熱量從胸口迸發,迅速瀰漫到全身。
更有一股強橫的熱氣順着胳膊直衝脈門,衝破脈門也不停止,順着惡鬼的手指直接衝進了里正的身體。正以爲得手的惡鬼猝不及防之下,被熱氣瞬間衝到了腦門,大駭之下,然後意識閃亮,想起了什麼,大叫:“你是人,怎麼會有……”
不等他說完,熱氣已經貫穿了里正全身,惡鬼在強橫的衝力的逼迫下,只餘一絲力氣強行從里正腦門逃出。只勉強逃到山中一處隱蔽之處,便感覺意識渙散,頓時沉淪到無邊的黑暗之中。
惡鬼一旦離身,里正的身體就如同斷線的風箏,撲通一聲倒在牀上。本來里正的神識已經被惡鬼強行奪舍,里正在被奪舍的一瞬間已經死去,惡鬼一走,身體便是無主之物。
紅枕還沒有從張翼軫被惡鬼抓住的震驚中醒來,又見紅光一閃,然後一道黑暗迅速逃竄,隨後里正倒牀不起。紅枕撲上前去,里正身體已經冰冷,顯然已經死去多時。紅枕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張翼軫胸口熱氣流遍全身,又無意中逼走惡鬼,從陰冷中恢復過來,渾然不覺是怎麼回事。惡鬼一走,法術即告失效,張仁向後便倒。張翼軫急忙向前扶住父親,將他靠在牀上坐正。又勸慰紅枕幾句,見里正已然冰涼,就算是神仙下凡也是無救了。想起以前里正村前村後地奔波忙碌,確實也爲鄉親們辦了不少事情,不免唏噓一番。
片刻,躺在地上的成華瑞也悠悠醒轉。張翼軫又扶成華瑞坐好,先是表示了感謝之情,然後又請成華瑞救治父親。成華瑞萬萬沒想到他會栽到一個山村惡鬼手中,雖然其中有古怪之處,但畢竟是他過於大意了,不免羞愧難當。好在張翼軫並未深想,只是請求他救醒他的父親。
張仁緊閉雙眼,臉色黑青。成華瑞右手結了一個手勢,行了一個清心咒,屈指一彈,一道白光射入張仁眉心。張仁長出一口氣,慢慢地睜開了眼睛,幽幽地說:“是你麼,翼軫?”
張翼軫大喜,連連向成華瑞道謝:“多謝道長!道長仙術高明,還未請教道長尊稱?”
成華瑞報了姓名,說道:“令尊只是一時閉氣,被惡鬼控制了心志,如今已大礙,休息幾日就會無事。不知這位小哥如何稱呼,那惡鬼又是如何走掉的,還請小哥詳細說來。”
此時,先前跑掉的村民又陸續回來。這邊里正已死,衆人就忙前忙後幫忙收拾,村中幾位管事的老人幫忙佈置靈堂。對於屋裡發生的事情,鄉親都相信了紅枕的說法:惡鬼被醒來的道長施法除去,只是父親年老體衰,被惡鬼耗盡了精力,天命如此,無關他人。
紅枕的掩飾和張翼軫的恭敬更讓成華瑞愧疚難安,待張翼軫將屋裡發生的一切詳盡說來,成華瑞聽後緊皺眉頭,一伸手就扣住了張翼軫的脈門,試探着輸入道力。道力在張翼軫體內暢通無阻,不見絲毫異常。成華瑞苦思一番也不得甚解,只好搖頭。
扣人脈門以道力試探,這在修道者看來是極其不敬的行爲,成華瑞向張翼軫告了個罪。張翼軫不以爲然,他也想弄清自身體內是何等狀況,見成華瑞搖頭,知道他也不甚瞭解,只好作罷,反正又不死人,以後再說不遲。
成華瑞衝張翼軫一拱手,說道:“那惡鬼並未魂飛魄散,已然逃走。但聽小哥所言,他必然遭受重創,想必也逃不遠。我去後山四下探尋一番,除惡務盡,否則一旦惡鬼恢復法力,還會來村中害人。”
成華瑞一是被惡鬼所害,心中憤恨難平,二來也是想趁機將他除去,以絕後患。張翼軫見他心意已決,心想這位道長看來舉止非凡,舉手間救醒父親,想來不像靈空一般是個江湖騙子,正好里正死去還要幫忙料理後事,當下也不挽留,客氣一番便送走了成華瑞。
按下成華瑞到後山搜尋惡鬼不提,這邊張仁也恢復了七七八八,顧不上休息,和張翼軫一起幫紅枕處理里正的後事。里正在村中頗有盛名,如今故去,幾乎全村家家出動,一時太平村哭聲叫聲響成一片,籠罩在悲傷的氣氛之中。
紅枕披麻戴孝,臉上淚痕未乾,但一臉剛毅,隱隱有一股決絕凜然之意。張翼軫尋得一個空子,找到紅枕正欲耐心安慰幾句,不料紅枕卻說:“翼軫,今後紅枕便是孤身一人了,若不嫌棄,他日若有需要勞煩時,我自會開口。”
張翼軫張了張口,幾句到了嘴邊的話一時嚥了回去,嘆了口氣,知道紅枕表面羸弱,實則個性剛強,內心自有主見。張翼軫和紅枕自幼一起長大,可謂青梅竹馬,但今日才知原來他也並未瞭解這個以前常常拎他耳朵讓他叫姐姐的女子。
一直忙到半夜,張翼軫才和父母一起回到家中。
三間土房是正房,另外還有兩間放置傢俱和雜物的配房,十幾步方圓的小院,這便是張翼軫生活了十六年的山間村居。這裡有他熟悉的一切,幾隻雞鴨,一頭水牛,還有一隻大黃狗,就連院子里長得格外繁茂的桔子樹也是張翼軫親手所種。
年年歲歲,歲歲年年,花開爲記,情滿心間。
掌上燈,看着一桌豐盛的晚飯,父親打來的野兔燉得香氣四溢,母親炒的青菜雞蛋清香可口。只是發生了這麼多事情,張翼軫哪裡還有胃口,儘管肚子已經餓得咕咕叫,卻實在是無法下嚥。
但奇怪的是,父母卻不停地給他添菜進飯。父親一臉愁容,母親卻暗中偷偷抹淚。張翼軫還以爲父母是在傷心裡正,正想開口講他在臨海城遇到靈空的事情,藉機沖淡一絲哀愁也好,不料父親卻先開了口。
“軫兒,雖說村裡發生了這般大事,里正的事情讓人恁的傷心,不過眼下有一件事情着落在你身上,卻是比里正的事情更要緊,更耽誤不得……”
張翼軫心頭一緊,長這麼大,父親還沒有這麼嚴肅和他說過一件事情,一顆心頓時提了起來。
“今兒,是你十六歲的生日!”
卻是母親插話說道,又用衣袖抹了一下眼淚,望了一眼父親,神色之間頗有不捨和無奈,卻又不得不說道。
“十六年來,軫兒一直平安順利,本來我和你爹商議,雖說我們本來答應了那人,但娘捨不得你,就想打算一直瞞下去。不過你爹說,既然爹孃答應了人家,就應該守諾重信,所以不得不說出這件大事來。”
“軫兒,其實你並不是爹孃的親生兒子!”
咣噹一聲,張翼軫的筷子掉在了桌子上。這個十六歲的鄉間少年,在平靜地度過了人生的十六個光陰之後,在十六歲生日來臨的當天,迎來了人生中的鉅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