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闕城,如今的北朔版圖中已經沒有這麼一個城池了,去往那裡的官道早就被大雪所掩埋——因爲在三年前,高闕城的所有百姓,一共九萬餘人,在四天四夜中被全數屠殺。
當高闕城全城被屠的摺子遞往兆京後,朝野震驚,摺子中對城破後的描述僅僅只有八個字:“遍地染血,寂無人聲。”
當時葉正霖看到那本加急奏摺後,勃然大怒,在乾坤殿中當着百官的面將所有奏摺一併掃到地上,驚得百官跪在地上遲遲不敢起來。葉正霖當即要誅高闕城守將的九族,爾後馬上有人來報,高闕守將及家人已在屠城之時全數死亡。
高闕,三年前已是一座死城。
葉詢無法想到,雪鶴當時竟也在那裡面,她才十二歲,竟從那個死人堆中活了下來,她到底經歷了什麼?
雪鶴說道,“整個兆京都道高闕全城被屠,其實不然,當時還有三人倖存,一是照生,一是長英,剩下一個就是我。”
若沒有高闕城屠殺,雪鶴大抵也不會央求着爹爹要加入風雪關守兵。她雖然喜歡玩鬧,但還是被保護得很好的,她孃親死的早,爹爹覺得虧欠了她,對她寵愛有加,自然不會讓兩軍對壘時那些血淋淋的場景讓她見到,若沒有生死一線的那次,程雪鶴,僅僅是個普通又刁蠻的貴族小姐。
三年前的高闕,還是北朔最爲熱鬧的一個邊市。
高闕地處交通要塞,靠近西域,那裡常年流匯着西域人,漢人和少數匈奴人。每日清晨,高闕市場便早早開放,其中茶馬市和珠寶市場最爲活躍——當時的高闕城,是虎門防線上少數幾個開放的邊市,又因靠近匈奴的領地,因此有很多鐵器絲綢是經過高闕城流向匈奴手中的。匈奴將高闕城看得很重,因爲他們需要鐵器和茶葉,可後來北朔和匈奴的關係急劇惡化,葉正霖一怒之下限制了各個邊市的貿易進出,一時之間匈奴所能換來的鐵器少之又少,於是,暴怒的匈奴將怨恨宣泄在了高闕城上。
誰都沒有想到蠻子竟然將屠刀伸向了邊市,時年十二歲的程雪鶴自然也不會想到的。
屠城那日,正值春分,高闕城內正舉行着迎花節,那是高闕特有的節日,那日迎花神,城內有熱鬧的花會,雪鶴玩心重,不顧程肅反對,夜裡偷了馬匹,連奔幾日趕到高闕城中,作爲護衛的照生也是無奈跟着去了。
那日,天氣極好,萬里無雲,高廣通透。
那時的雪鶴還未扮成男兒身,她穿着象牙紅的百褶裙子,頭髮用彩繩夾編成兩根辮子,額頭上墜着月牙額飾。連趕了幾日路途的雪鶴臉上沒有半點疲倦,一進高闕城門,雪鶴就跳下馬來,直直往那市場走去。
照生在後頭牽着馬,看着女孩蹦達的身影,笑了笑,也跟了上去。
高闕不大,但偏生人極多,街道上早已擠滿了商販,各色嬌滴滴的花朵擺在沿街,豔紅濃翠,除了從江南急運來的時令鮮花,亦有西域中的奇花異草,還有其他諸如賣果點吃食、燈籠布匹的小販更是不計其數。小小的高闕被遊人的喧囂聲妝點得異常熱鬧。
在高闕的集市上方,還有高闕守將年將軍命人掛上去的千萬盞彩色的紙燈籠,燈籠做得各式各樣,活靈活令,且掛得不高,只稍一伸手,就能碰到那燈籠五彩的穗子。
在每盞燈籠上都題着一個燈謎,如果猜着了燈謎,即可摘了燈籠到集市裡特設的燈謎坊中去領到一份精緻的禮物。禮物不貴,點心荷包或是一些小玩意俱有,但許多人對猜謎是樂此不彼,其中竟還有好多外族人。入夜後,集市正中搭起戲臺上還有迎花神的儺舞演出。
雪鶴最是喜歡熱鬧,不多時手上就抱着一大束花,嘴巴里還嘎嘣嘎嘣的咬着一大塊酥糖,而照生的手裡的小玩意更是多。集市裡不準馬匹進入,照生只好自己抱着雪鶴買來的一大堆東西,可雪鶴還不知足,蹲在一處花攤上就不肯走了。
她的目光落在一盆跳舞草上,她伸出手指動了動那小草嫩綠的葉子,葉子就兀自動了動,爾後緩緩收攏了兩片本是攤開的葉子。
花攤的小販是個有着棕色眼睛的西域人,生得精瘦,他見雪鶴穿着精貴,一副大戶女兒家的模樣,又見雪鶴喜歡這盆跳舞草,就故意哄擡了價格,說這盆跳舞草異少,可是百年難的一見的珍品,非要收她十兩銀子不可。
十兩銀子,可是夠一戶普通人家一年的吃穿用度了。
雪鶴轉頭看向照生,照生會意,可他摸遍了全身,也找不齊這麼多銀子來。他心知這小販是有意坑雪鶴的,但見雪鶴確實是喜歡這跳舞草,便打算和小販還價還價,看能不能便宜點賣給他,哪知還沒開口,一個聲音先響起來——“喲,刁老闆,怎麼這麼巧啊?跑來這裡來發財了?”
照生循聲望去,見一個年歲不大的漢人少年蹲在雪鶴身邊,正笑眯眯的和那夷人小販打招呼。那少年穿着普通,一身粗麻短打,生的也十分普通,但眼神十分機靈,料想不是個簡單的主兒。
果然,一見那少年,小販就拉下臉來,“季長英,你來這裡做什麼?!”
漢人少年還是笑,他反問道,“你能來這高闕的迎花節發大財,就不准我來麼?告訴你,我現在點金齋做事,說不定幾年後我就是那裡的半個掌櫃了,你呀趁早巴結巴結我,好讓我以後給你一點好處!”
“哼,就你?”小販一口漢語說得十分順溜,“做死了都是喝稀粥的命,給你一塊饅頭還怕你咽不下去呢!”
“你看,你又看不起人了吧,說起來你也就是個賣花的,和我不是半斤八兩嘛,”說着他突然扭頭,依舊是笑眯眯的看向雪鶴,他看雪鶴生得粉雕玉琢,便得寸進尺的伸手拍了拍她的腦袋,“小妹妹,買花呀?你是不是喜歡這盆跳舞草,給你說,這個姓刁的不是好人,他一見有錢人買他的花就胡亂擡價。讓我猜猜……他一定把這盆花喊十兩銀子,還不肯降價,說是什麼百年難的一見的珍品是不是?”
照生見長英動手動腳,正想一腳將這個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踢得遠遠的,就見雪鶴虛僞的做出一副乖乖女的模樣,她眼角彎彎,“這位哥哥,你真是聰明,這位老闆確實是說要十兩銀子的。”
季長英見這麼可愛的小妹妹都誇自己聰明瞭更是笑得見牙不見眼,“這姓刁可不是好人,”說着他手一指,朝向一旁抱臂不語,冷臉看戲的照生,“你不是有護衛嘛,叫你護衛給他一點顏色看看,這姓刁的最是欺軟怕硬,保準將這盆跳舞草便宜賣給你!”
雪鶴聽了搖頭道,“爹爹說了,不讓打架。”
如果要給那小販一點顏色看看,那小販估計是三個月下不了牀了——這後半句,雪鶴沒有說出來。
這時那賣花的小販看不過去了,他阻攔道,“誒誒誒,我說季長英,你這是想砸我的場子是吧?招呼你也打過了,沒事你就可以走開了,別妨礙我做生意!”
長英又嘿嘿笑道,“老刁啊,本來我是想和你打過一聲招呼就走的,可是我看你爲人不誠實,連這麼可愛的小妹妹都要欺負我就看不過去了,”說着他拉住雪鶴,故作神秘的說道,“妹子,哥哥我跟你說啊,這跳舞草本是極爲常見的野草,但這姓刁的手裡有一種祖傳的藥水,什麼花草被那藥水一澆,都能跳起舞來,只是就此一天,你若將這盆跳舞草買回去了,花了大把銀子,可不消一天,這盆草就會徹底枯死!”
“季長英你果然又是來砸我生意的!”賣花小販十分憤怒,跳起來就要解決他,照生怕小販誤傷了雪鶴,立即上前,僅僅是一擡手就扭住了小販的胳膊。
那小販的胳膊被扭到了身後,疼痛異常,臉色青白的連喊“好漢饒命”。
季長英倒是樂了,他在一旁說着風涼話,“老刁啊,你看你看,做人不誠實了吧?吃苦了吧?趕緊向這位小妹妹道個歉,別在這高闕坑蒙拐騙了!”
最後,雪鶴還是買了那盆跳舞草,不過沒花多少銀子。照生心知雪鶴的性子,喜歡就是喜歡,即使不能長久,只要她喜歡的,她就會毫不猶豫的買下來。
這一番下來,不僅讓雪鶴買到了喜歡的東西,還成功讓一個油嘴滑舌的人精混了進來——此時季長英正殷勤的走在雪鶴身邊,向她訴說自己對這高闕是多麼多麼熟悉,對於雪鶴這些遊人來說,要吃什麼玩什麼一定要問他這種人纔不會吃虧,而雪鶴,手裡抱着盆草,竟也聽得津津有味。
照生神色古怪地跟在後頭,一言不語。
“妹妹,哥哥我給你說啊,你若要吃呢,定要去雙鴛樓吃,那裡的菜做的可是一等一的好!一盤糯米果子都能做得留香不絕,而且口碑好,價錢也叫的不貴。怎麼樣,要不要哥哥帶你去?!”
“好啊!”雪鶴想也沒想就答應了,於是一見如故的兩人又立馬朝雙鴛樓走去。
三人上了雙鴛樓,挑了靠窗的位子坐下來,長英十分順溜地點了菜,繼續和雪鶴說些關於高闕城的趣事,照生沒興趣聽,便透過窗戶去看樓下那川流不息的人海。
此時正值正午,人聲鼎沸的高闕看上去如此安平繁華,沒人會想到,前一刻的繁花如錦,下一刻就能變爲人間地獄。
很多很多事情,都是世人沒有想到的,能居安思危的人太少,更多人願意沉浸在美好中,哪怕危險近在咫尺都不願醒來——連高闕的守將年將軍都以爲高闕作爲邊市,將永不受襲。
所以,春分這日,城門大開,匈奴入侵,縱使高闕守兵盡全力去抵抗,還是敗得一塌糊塗,讓全城九萬餘人枉死刀下,做了孤魂野鬼。
長英點了一些高闕特有的吃食,雪鶴的筷子還未沾到那菜,一陣急促的鼓聲就打斷了她的行動。
那鼓聲低沉,餘音卻是極大,只消幾聲就傳遍了整個高闕。
雪鶴嘟囔道,“怎麼好好的這夔鼓會響起來?”
夔鼓是戰鼓,一旦響起便宣告戰事來臨,可是在高闕,夔鼓已是多年沒有響起來過了,很多人都忘了夔鼓的聲音,只是雪鶴從風雪關而來,對這鼓聲及是熟悉,所以在衆人疑惑之際,隨便道了一句來。
照生聽了也覺不對,他站起來看向窗外,發現四周俱是熱鬧異常,那城門離得太遠,一時間也不知發生了什麼。照生不放心,便問長英,“喂,小子,這夔鼓聲是迎花節的一個節目嗎?”
長英將頭搖的像是撥浪鼓,回答道,“哪可能啊,高闕可是在虎門防線上的,軍法嚴苛,年將軍再怎樣鼓搗也不敢亂敲夔鼓吧?”他一言既出,自己也白了臉色!
“不好!怕真是有戰事了!”照生心中一驚,他一把拉住雪鶴往樓下跑去,“程三你還有心思在這裡吃,先隨我下樓去!”
雪鶴的神經實在大條,懵懂着就跟照生下去了,餘下長英在後頭喊,“喂喂喂,你們就這麼走啦,好歹將飯錢付了啊!”他左右四顧,不見跑堂的身影,便將脖子一縮,也跟了上去。
三人一起到了樓下,樓下的百姓還未意識到危險接近,但皆是駐足,扭頭望向那夔鼓響起的方向。
“咚——咚——咚——”鼓聲依然不絕。
這時,本是不準騎馬的集市中響起了一陣馬蹄聲,一個滿臉焦急的士兵手持長槍騎馬而來,他衣冠散亂,臉上竟還帶着鮮血。他大喊道,“不好了!蠻子進城了!”
一言既出,衆人皆是驚惶。
“我們這兒可是邊市,蠻子怎麼會打到這裡來?!”有人尚且不信,還高聲問道,然而不等那信兵回答,北門那邊就燃起了幾處煙火來,一種聽來尚是微弱的喊殺聲傳來,叫人心驚肉跳。
高闕城小,這番喊殺聲還是聽得不真切,說不定不消一會兒,那匈奴蠻子就近在眼前了。
一時間喜慶至極的集市中響起了婦人的尖叫聲,這恐懼的叫聲會傳染,剎時讓集市亂成一鍋粥,尖叫聲,孩子的哭聲,以及東西掉地上的聲音不絕於耳,所有人都慌亂起來,那信兵見場面混亂,不得不勒住馬,大聲提醒道,“大家不要慌亂,蠻子現在從北門攻入,將軍差我傳話來,命大家速速遠離北門!不要慌亂!”
於是,本還像是無頭蒼蠅一般的人潮開始涌向暫時安全的南門。
照生怕和雪鶴擠散,沒有和人羣一起去往南門,而是站在雙鴛樓下觀察着局勢,長英一時六神無主,便也跟着他們。
“照生哥哥……”雪鶴拉着照生的手,攥的很緊很緊。
照生安慰道,“不要害怕,不過是蠻子進城了。程三,你跟着我,不要被人擠散了,會沒事的。”
雪鶴小臉嚴肅,點頭。
很快,本是人山人海的集市變得空無一人,滿地殘花,沿街邊是擠擠挨挨的小攤子,小吃攤上的爐火還嗞嗞燃着,還有賣雀鳥的攤子,只餘下那些五彩斑斕的鳥兒在籠子裡焦急地轉着圈。
一陣風吹來,頭頂上方那各式各樣的燈籠隨風飄蕩着,在此時看來卻顯得古怪又詭異。
寂靜中,雪鶴突然問,“照生哥哥,你說我們要去南門嗎?”
照生反問,“你說呢?”
十二歲的孩子眼珠子一轉,便道,“那要看此次帶領蠻子攻城的人是誰了,若是個蠢貨,我們走向南門是沒錯的,若是個聰明人,只怕攻打北門只是個幌子,匈奴的重兵都是埋伏在南門了,只等所有百姓向南跑去,弄得一團糟糕的時候,他們就可以趁亂攻城了……”
照生搖搖頭,說,“不對,高闕作爲邊市,本是永不受襲的,如今蠻子突襲高闕,應該是做足了準備,帶足了兵馬來,所以不管這次領隊的人是誰,蠻子的兵力都足夠能將高闕包裹得嚴嚴實實,無論是北門還是南門,應該都有蠻子進攻,不同的是,北門的蠻子還沒開始動手而以。”
季長英一臉慘白的問道,“那、那我們應該怎麼辦啊?!”他心中也是知道的,高闕富足,蠻子若真要來劫掠,只怕會帶足人來,一想到匈奴那搶光殺光的性子就讓他雙腿打戰。
照生斜睨了一眼長英,他的目光永遠是冷冷的,即便是如此情況下,他也總是給人一種事不關己的感覺,“要不你抽個籤,東南西北四個門,你抽到哪個門便就去哪個門?”
長英張開嘴支吾了幾句,卻最終沒有說出話來。那時他還是個極其普通的少年,雖說腦子轉得快些,但在這種情形下只能乖乖聽從他倆的話——他早就看出來了,照生和雪鶴都不是普通人,匈奴來犯,若說照生身爲護衛能這般鎮定也就罷了,連雪鶴這種小女孩都十分鎮定卻是反常的。能力大者定是傲氣些,這時跟着他們倆或許還能有活路。
雪鶴說道,“既然哪裡都有匈奴,我們乾脆去近點的北門吧,也好快些看清戰事,看能不能逃出去。”然後她轉向長英,問,“這位哥哥,你是要同我們一起走,還是去南門呢?”
長英迅速回答,“自然是跟着你們了!”
雪鶴點點頭,“那好,你跟的上便就跟上,跟不上就是你的造化了。”說着她和照生快速朝南門跑去。
長英咬咬牙,快步跟上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