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耀州·及笄(上)

在朗雲二人心念着回燁城向雪鶴報告這一個消息時,她卻不在燁城中——此刻的她,正奉了程肅的命令,回耀州行及笄禮。

耀州位於風雪關防線的中央樞紐地帶,風雪關三大主城分別是耀州,輝州和煜州,其中輝州和煜州由程雪鷹和左炎分別看守,而作爲風雪關最大的城池的耀州,則一直由程氏族長駐守。耀州號稱“鐵城”,自建成起便沒有被攻破過,每年耀州的城牆都有加固,城牆上則架着數百門大炮——那是北朔最高的科技成就。厚牆加大炮,使耀州在匈奴的連年進攻中得以保存下來。北朔有句話,叫“耀州存,北朔興,耀州破,北朔亡”。足見耀州的重要性。

而耀州後是廣闊的靖湖平原,靖湖平原後便是帝都兆京。因此耀州一旦城破,匈奴便可長驅直入,直逼兆京。

葉氏讓身爲黃金貴族之一的程氏駐守耀州,可見耀州的重要性。

但縱使榮耀加身,程氏一脈都秉承着祖訓,吃行樸素,就連建在耀州城中的國公府,都比其他黃金貴族的府邸要寒酸的多。

程氏將門出身,對住行之類的身外之物本就不甚關心,加之程氏歷代族長爲了守城鞠躬盡瘁,吃住幾乎都是在軍營中,這國公府便成了客棧一般的存在,閒時來這裡住上一住,一有戰事便匆匆離去。到了程肅這一代,這種情況更是常見,將軍夫人過世的早,國公府更沒有什麼可以留住程肅的事物了,除非是過年之類的大節,才偶見程肅歸來。

早先公子小姐們尚是年幼時,這國公府還是很熱鬧的,而今他們長大了,皆去從了軍,這國公府,除了幾個老僕外,倒真像個廢院了。

雪鶴一年當中也是極少回耀州的,一方面燁城事務繁雜,一方面家中是真沒人,來了也不知見誰去。今年雪鶴的生辰一過,程肅就差人催她幾次回城——怎麼說她也是程家唯一的小女兒,明裡暗裡她這個程家三小姐的身份也讓不少小貴族垂涎,這兩年媒人幾乎將國公府的門檻踩斷,都是替雪鶴求親的。之前程肅念女兒年小,都拒絕了,而今看小女兒成天將自己整的跟個男人似得,十分心急,乾脆爲她風風光光的辦了個及笄禮,意思程家小姐已經成年,現在是可以考慮婚事的時候了。

雪鶴對禮儀向來沒概念,能乖乖回來行及笄禮,只爲哄的程肅高興了,能騙得一些軍餉來給鶴騎花花。至於及笄後怎樣應付那些求親者,也不是她擔心的,反正到那時她人已經在燁城了,天高皇帝遠,管那些媒人在國公府怎麼鬧騰呢。

那日天高雲淡,和風暖陽。

在國公府那方小小的後花園中,雪鶴穿着一身筆挺的黑色軍裝,正坐在石凳上,她一邊抖着二郎腿一邊磕着瓜子,時不時的還向前頭瞄兩眼,“誒誒誒,手擡高,擡高!沒吃飯麼?軟綿綿的像什麼樣子!看你前幾日做橫事的時候挺精神啊,拿出那時候的精神頭就好了嘛!”這樣說着,她還拿起石桌上的一個根細樹枝指指點點,

此時天氣轉暖,但地上依舊能積上一層薄雪,雪鶴穿得單薄,她面前的小娃娃也穿得甚少。

那小娃娃不過五六歲的模樣,生得脣紅齒白,一雙眼睛機靈地滴溜溜轉,頗有雪鶴幼時神韻。他套着一件豆綠色的小褂子,乍眼一看像顆小青豆。

見雪鶴這樣嚴厲,小青豆皺起臉來,“姑姑……”

“別套近乎!”

“可是你看,太陽都到正中了……”

“太陽就算落山了,你沒練好這套拳也別想吃飯,”雪鶴一邊用樹枝指點着小青豆的動作,一邊磕着瓜子,“嚴師出高徒,平時就是你爺爺和你爹太寵你了,所以到現在連套拳都練不清楚。程氏駐守風雪關,功夫不好是想給蠻子送命去嗎……誒誒,手擡高手擡高!出拳要利落,你這算是什麼?拉磨嗎……”

就在小青豆無語淚蒼天的時候,允之從後廳走出來,喚雪鶴,“頭兒,二公子喊你吃飯呢。”

“就來!”嗑完最後一顆瓜子,雪鶴拍了拍前襟,擡腳就要走,可沒走幾步,她又馬上轉回身來,凶神惡煞地對小青豆說道,“你先給我待在這兒練着,練完全套才能去吃飯。”爾後又對允之道,“看着這小子,別叫他偷懶。對了,等他練完了拳,順道叫他把這一地的瓜子皮給掃了。”

允之望了一眼可憐巴巴的小青豆,笑着道喏。

雪鶴唱着小曲兒樂顛顛的離開,對小青豆在後頭嚎叫的“暴君”“屠夫”“魔鬼”等詞彙充耳不聞。

繞了幾個彎,來到偏廳中,就見程雪梟一個人在圓桌前吃飯,他穿着一件孔雀藍底的繡暗紋長袍,頭髮用玉冠一絲不亂的束着,雪鶴擡眼一瞧,見桌上的吃食都比往日要精緻許多——她這個二哥是十足的公子哥兒做派,在吃穿上不管何時都要求精益求精,頭髮必定紋絲不亂,衣裳也不能有褶皺,飯菜還要按照他的要求細細做來……託了他的福,雪鶴在府上的這段日子吃得不錯,但雪鶴常想,若不是她這個二哥守城的本事不錯,就憑他這扭捏的貴族脾氣,八成要給父親趕出家門。

雪梟見雪鶴一人來了,又一伸腦袋往後看,問道,“怎麼就你一人?耀兒呢?”

雪鶴抖開袍子坐下來,洗了手後,接過下人遞過來的飯,答道,“練拳呢,一套拳練了三天還不會,便罰他練完了才能吃飯。”

雪梟聽聞噗哧一笑,“餓壞了他,小心大哥找你麻煩。”

“大哥最近忙着補牆呢,纔沒心思找我麻煩。”輝州在冬日裡和匈奴打了幾場硬仗,幾個月下來,城牆都差點叫匈奴刨穿了,程雪鷹忙得焦頭爛額,他見自己這段時間沒空教導孩子,便同妻子商量,將孩子程耀送到耀州。

說起這個耀兒,乃是程氏長孫,他出生在耀州,便以“耀”字爲名。而這個程耀,脾氣秉性都沒有隨他溫敦的爹和善良的娘,倒像極了他的叔叔和姑姑,在耀州,沒了父親管教的程耀如魚得水,與左右街坊鄰居結交了一幫小兄弟,幾個還穿着開襠褲的小奶娃幹盡了上房揭瓦之事,雪鶴一看這耀兒頗有自己當年之神勇,一想這還了得?!再放任下去將造成無法逆轉的墮落,便擔任起教導耀兒的職責。

而戎城守將程雪梟出現在耀州是因爲每半年的指揮使考覈——這個考覈是風雪關獨有的規矩:每年到了規定的日期,諸程雪梟這些重城守城將會陸續到達耀州,將半年來城池的勝敗情況,人口數量,以及消耗軍需等事情,事無鉅細地要向程肅報告。

因此,雪梟和雪鶴才能在家中碰頭。

“二哥,你今天去爹爹那裡了?”雪鶴夾了一筷子菜,貌似隨意問道。

雪梟含糊地應了一聲,“唔。”

“爹爹審得怎麼樣?”雪鶴說着壓低了聲音,“他有沒有發現你拿軍餉去討好你府中的那幾個姐姐?”

雪梟擡眼白了雪鶴一眼,一臉正義凜然,“思想骯髒。”

雪鶴挑眉,“不是因爲這件事麼?那我怎麼聽說爹爹這幾天心情不大好,好幾個指揮使都捱了罵?”

“還不是因爲軍需的問題,父親說我們幾個大城池的守將在這半年的軍需耗費過大,說要在下半年縮減軍餉。開什麼玩笑,我那兒可是前線,縮減軍餉是要我的人去送死麼?”

雪鶴問,“爹爹卡你的火器了?”

“何止是火器,連兵器都一併卡了!”

“這麼嚴重?”

“還不是穆王爺那老匹夫,”雪梟恨得咬牙切齒,“他拖欠了大量鐵砂和鐵塊,讓咱們火器和兵器都做不成。整個風雪關入不敷出,當然要卡供給了。”

穆王爺真正的稱謂是靖安王,封地在風雪關後方的靖湖平原上,那裡耕地廣袤土壤肥沃,是北朔最大的糧倉,同時,靖地東北角盛產鐵礦,風雪關所用的鐵器全全都是靖地供給的,若穆王爺卡了鐵器,風雪關守兵守城時可就要光腚了。

雪鶴聞言道,“叫爹爹去皇上那告狀啊,這可是邊疆,穆王爺少給鐵器,不怕邊疆不穩嗎?”

“求了,早些日子父親遞了摺子上去,可根本沒用。南方那邊正在春耕,但數月來滴雨未下,陛下擔心鬧饑荒,正忙着籌錢治旱呢,所以剛剛叫穆王爺大出血了一次,強行徵了好多錢,穆王爺這會子哭窮哭得厲害,陛下剛叫他吃了虧,如今不好再叫他出血啊。”

雪鶴的臉色明顯不愉快了,“那少了鐵器的虧就讓我們打碎了牙齒自己咽?”

雪梟壓低聲音道,“陛下大概就是這麼想的。其實前些日子父親同我透露了三兩句,意思說這幾年災禍太多,國庫銀子一直都是虧空的,陛下思慮着風雪關四十萬守兵人數太多,要裁軍,”說着他冷笑起來,“真是開天大的玩笑,我還感覺戎城的人手不夠呢,再裁要我去做光頭將軍嗎?要裁也裁虎門啊,又沒戰事,他們吃閒飯的纔多吧……對了,那武寧公家的小女兒叫楊婉是嗎?不是前段日子嫁去帝都了?嫁給六皇子,聽說長得挺漂亮的,沒想到……嘖嘖嘖。”

雪鶴十分詫異二哥的跳躍思維,竟能從軍餉一下子繞到楊婉身上去,她回想起當初和楊婉在鵬城的種種際遇,稍微一愣神,最終什麼話都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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