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鶴見此情景心臟一跳,不自覺地扭頭看向箭射來的方向,只見那方纔還吹着胡笳的少年不知何時將胡笳丟到了一邊,他持弓,還保持着射箭的姿勢,見雪鶴看向自己,竟還輕輕的笑了笑,只是他的笑太過驚悚,彷彿帶着無盡殺意。
雪鶴頓時感覺自己成了獵人手裡的兔子,慌不擇路的想盡快避開那個叫人討厭的少年。
那少年見雪鶴跑得極快,便伸出手指向她逃跑的方向,向屬下命令道,“你們全都去給我抓住那隻兩腳羊,就在對面,一個穿着紅裙的小羊羔!”他語氣中帶着絲絲興奮,圍繞在他身邊的屬下立刻拿起刀劍追了上去,但那少年想了一想,末了又特別加了一句,“誰都不許把她弄傷了……我要親自宰了她!”
——這少年便是此後恨得雪鶴入骨,恨不得要扒了她的皮去做毯子的烏達爾。
那隨意的一睜眼讓他看見了那個淹沒在黑暗中的小女孩,梳着烏黑的小辮子,穿着象牙紅的百褶裙子,在黑暗的映襯和火光的照耀下,她雪白的臉龐和漆黑的瞳仁讓她看上去像是最爲豔麗的薔薇花妖精,美麗的叫人想將她握在手裡,慢慢毀滅掉。
若不是雪鶴額頭上那枚月牙墜飾反光使得烏達爾睜眼,他或許真的要錯過這個花朵般的小妖精了,而當他看到雪鶴身手矯健的向黑暗中逃去的時候,他更是滿心歡喜。
沒想到這高闕城內竟有這麼有趣的玩具。
烏達爾笑着掃了一眼籠子裡那些已經被嚇壞了少女們——其中有幾籠還是專門獻給他這個大王子的,但看到這些被嚇得已經沒有表情和神志的女人們時,卻是興趣缺缺。
這些沒有靈魂的女人,除了做爲吃到肚子裡的肉之外已經沒有任何用處了,他喜歡的是……那個穿着紅裙子的女孩那樣,活生生的,能跑能跳的人兒。
當時的烏達爾雖然只是個千騎長,但他匈奴大王子的身份是不容質疑的,一下命令便有人蜂擁而上去抓雪鶴,這就苦了雪鶴,她已經在城中潛行了許久,體力幾乎到達極限,如今在腿腳已經不甚利索的情況下竟然被匈奴發現,進而引的被圍剿實在太超出了自己的意外。
她至頭至尾都沒想通一件事:自己躲得那麼好怎麼就讓烏達爾看見了呢?
她不敢朝長英的方向跑,生怕連累了他,可沒有了長英,雪鶴對這高闕城又極不熟悉,跑着跑着就迷了路。
她力氣漸漸不支,又不熟悉路途,萬般無奈下她緊緊握住了那把沒有開刃的刀,心想着跑不動了就朝自己的太陽穴狠命拍下去——她是程家的人,程家人可沒有當俘虜的。
天氣陰冷,伸手不見五指,雪鶴在高闕的街道中穿行全憑着自己一腔反應力,身後跟着的匈奴大兵是越來越多,腳步聲也越來越近,雪鶴不敢往後看,她不知道自己身後已經排起了一條匈奴軍隊的長龍,許多人舉着火把跟在她身後,更有許多人騎馬繞路,想將她前後一堵,活捉了她。
若不是烏達爾那句活捉她,她只怕早就死在匈奴的亂箭下了。
此刻雪鶴已經抽出了那把鋼刀,準備來個英勇就義,可就這時,在她不遠處的屋頂上,一聲熟悉而溫柔的聲音傳來,“程三!來這邊!”
雪鶴左右四望,見一個修長而矯健的身影蹲在屋頂上,正向自己伸出手來。
“照生哥哥!”女孩欣喜的叫出聲來。
“過來,抓住我的手!”
那屋頂並不高,雪鶴左右看了一下,最終瞄準了角落裡堆放着幾個舊箱子,她三下兩下爬上箱子,終是在匈奴大兵追上來前抓住了照生的手。
藉着天上淡淡的星光,雪鶴看見照生的衣服和頭髮亂了些,身上也不知沾了些誰的血,但他卻是十分精神,平素都是陰冷冷的照生突然對雪鶴歡欣地笑起來,似乎是在高興她還活着,然後將一個硬邦邦的東西和一個箭袋交到她手裡,囑咐道,“你抓緊我!”然後將雪鶴背到背上,踩着屋頂迅速離開。
雪鶴低頭看向手裡的東西,竟是一架小巧的勁弩,當即她丟了手裡的刀,抽出了一隻箭矢往勁弩上裝去。
眼見要將雪鶴活捉了的匈奴大兵看女孩被人給接走了,紛紛氣得哇哩哇啦的大叫,有的人也想爬上屋頂去追,可無奈都沒有照生那樣能飛檐走壁的本事,很快被他甩了下去。
於是,氣急敗壞的匈奴大兵們拿出了弓箭,準備將這個不知好歹的少年給射殺——烏達爾只說不能傷到那個小姑娘,卻沒說不能傷到那個突然冒出來的臭小子。
雪鶴伏在照生的背上,已經將箭矢裝載好了。這弓弩個頭頗小,以雪鶴這樣年紀小的姑娘若是費點力氣也能裝上,雪鶴一裝載好箭矢,就將身子稍稍一扭,然後撥動機簧——只聽“刷”的一聲風響,一名剛舉起弓的匈奴被射了個透穿。
“我以前只會用這弩射兔子,沒想到射蠻子也挺好使的。”和照生相逢,讓雪鶴心中染起了點點希望,她眼力極好,一邊觀察着四周局勢一邊將近處的匈奴一箭射殺。
“你省着點箭,我還要帶着你過一條街。”照生的腳力好,揹着雪鶴也能身輕如燕,在房檐見跳躍奔走如若無人之境,可縱使是這樣,圍上來的匈奴還是越來越多,雪鶴深感箭矢不夠用,她問照生,“我們這是要去哪裡?逃的出去嗎?”
“自然是逃的出去。程三,你要信我。”
耳邊刮過呼呼風聲,雪鶴聽照生如今自信的回答,便頓時放心了下來,從小到大,照生都是無所不能的。他聰明,功夫好,只要他想辦的事情就沒有辦不到的。
兩人就這樣疾步逃了半條街,雪鶴手中的箭矢漸漸少了下去,但匈奴卻只多不少,不知何時,在他們的四面八方都燃起了好多火把,或許用不了多久匈奴就能把他們兩個包餃子了,這時,雪鶴只感覺身側一陣陰冷,她轉頭看去,竟看見烏達爾不知何時也追了上來,這個匈奴王帳中的大王子就站在遙遙處,眼神陰沉,他握着弓箭,看着趴在照生背上的雪鶴,似乎想把她吃了一般。
雪鶴看着他,朝他輕蔑一笑,意思他是追不上自己了,即便是追上了,她也不會讓自己活着被抓了去。
這時,烏達爾朝她舉起了長弓。
那隻長弓做得十分精緻,射程力度什麼的也是不用多說,雪鶴就曾親眼見他用這架弓射穿了石板地。
然而,令雪鶴詫異的是烏達爾將那弓拉滿了沒幾下後,竟又放下了,他放棄將雪鶴射殺,而是垂着雙手,眼睜睜地看着雪鶴消失在他的視野之中。
雪鶴見他放下弓後有那麼一瞬間的錯愕,但她並沒有鬆下一口氣,她看見,在烏達爾放下弓的那一瞬間,眼中的殺意更濃了。
他像是鷹,總是要在空中盤旋一陣,確定了能將獵物百分之百的擒住後纔會衝向地面給予獵物以致命一擊。
——死去的小妖精,他不喜歡。
若是真要抓住雪鶴,烏達爾定是要活生生的,反正如今的高闕已經在匈奴的掌控中了,再送他們一雙腿他們也跑不出這守衛密集的高闕。
他烏達爾這一生中,想要的東西還沒有得不到的。
一切,都只是時間問題。
在衆匈奴簇擁中的匈奴王子,望着漸漸遠去,乃至最終不見了身影的雪鶴,竟眯起眼睛,勾起嘴角,露出一記輕鬆無比的笑來。
不知跑了多久,照生最終停了下來。
他們停在了一處店鋪的門口,那鋪子如今已經被燒得不成樣子,到處都是殘垣斷壁,連招牌都被人生生摘了下來丟在地上,上面還留有雜亂的幾道刀痕。那招牌上,寫着“點金齋”三個大字。
而長英竟然也焦急地等在點金齋門口,他皺着眉頭,不停張望着,似乎很是焦慮。
“長英,你怎麼也在這裡?”雪鶴本以爲在自己被匈奴發現後他已經偷偷逃走了,沒想到他也與自己匯合了。
長英沒有理會雪鶴,他徑直看向照生,正欲說什麼,照生伸手一壓,擋下了他所有的話,他淡淡問長英,“準備好了嗎?”
“好了,可是你……”
“別廢話了,拿來!”照生的語氣有些急切,他四望了一下,那些腳步聲越來越近,或許過不了多久匈奴就會從四面八方涌上來,時間緊迫,他不能在這裡停留太久。
“拿什麼?”雪鶴見他們好像有什麼事情瞞着自己,就順口問道,哪知此時照生長英二人卻誰都不理會自己,只見長英提起了腳邊一具早已準備好了的小小屍體,交到照生手中。
“程三,把你的紅襖子脫下來!”照生對雪鶴命令。
即便再是遲鈍,雪鶴也知道照生要幹什麼了,“你們這是要幹嘛?!先說清楚了!”
照生拉下臉來,“你不需要知道。”
雪鶴急了,她一把抓住照生的袖子,祈求道,“照生哥哥,你別去……千萬別去,去了就回不來了!我不怕死的,我就求你千萬別一個人去……你不在了,我害怕,求你,不要再丟下我了……”說着說着,本是跋扈又堅強的女孩居然流下淚來。
在匈奴屠城時,在被萬千匈奴圍堵得走投無路,乃至被逼得要自盡時,她都沒有流過一滴淚——她是風雪關程家的人,程家世代將才,她的血液中一直流淌着軍人的不屈與高傲,而今這孩子終於沒能忍住,哭得淚流滿面,她不敢大聲哭號,只得抑制住聲音,她揚起臉來,滿臉希求,“照生哥哥,你已經丟下我一次了,你不能再丟下我了……我不怕死,我只要能和你在一塊兒……”
從小,爹爹就如此教育過她,作爲程家的人,不能怕死,怕的是沒有尊嚴的活着。她還太小,不懂得那些國家安邦,名族氣節的大道理,她只是很怕自己會孤單的死去——在這舉目無親的高闕城裡,她不知照生生死,孤單單的永遠歿在這荒蕪的地方。
這纔是真正叫人害怕的地方。
照生見雪鶴哭得悽慘,他又望了一眼四下焦灼的局勢,或許再過不了幾個眨眼,那些凶神惡煞的匈奴就會出現了……但看着那一直攥着自己袖子,死死不肯放開的小女孩,照生眼神溫柔起來,他嘆了一口氣,蹲下身,輕輕抹去雪鶴臉上的淚,爾後對她柔柔一笑,接着伸出手,將孩子擁入自己懷中,他輕輕拍着雪鶴的背,安慰道,“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了……”
那是他一生中少有的柔情的時刻。
他是爲保護雪鶴而生的。在他出生之時,正是初春,本是隱晦了多時的天空在那日反常放晴了,金子般的陽光將荒涼而廣博的大地照得春意洋洋,當時程肅大將軍的妻子還建在,面對剛剛出生的小嬰兒,這個開朗又美麗的女子笑着說道,“不如就叫照生吧,在太陽照耀下而出生的孩子,將來一定是健康又聰明的。”然後她伸出手指,點點照生的小鼻子,“小寶貝,要不過些日子我給你生個小妹妹吧?你就能和小妹妹一起長大了,好不好?”
此後雪鶴竟真的出生了,他和雪鶴一同長大。照生看着雪鶴長出第一顆乳牙到蹣跚學步,再到她開始學會調皮,最後看着她整日跟在大將軍身後搗蛋,和大將軍的護衛學起功夫……他自小作爲雪鶴的護衛,更像她的哥哥和摯友。他將雪鶴作爲最珍貴的珍寶放在懷中,放在心上。
所以,當有了讓雪鶴生的機會,哪怕這個機會再渺小,哪怕要他粉身碎骨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時間不能再拖下去了,不然到最後三個人都得死。
照生溫柔地安慰着雪鶴,對着撲在他懷裡還是哭鬧不止的雪鶴低聲說了句,“要聽長英的話,知道嗎?”接着那本應該輕輕拍在雪鶴背上的手掌化爲手刀,瞬間劈在她的脖頸上。
雪鶴只感覺後頸一陣劇痛,竟什麼也不知道了。
在雪鶴昏過去後,照生迅速脫下了她那件象牙紅的衣裳,然後拿過長英準備好的屍體,把衣裳蓋在屍體上,最後將屍體背在自己身上,做出雪鶴還在他背上的僞裝。
做好這一切後,他扭頭看向長英懷裡的雪鶴,“小子,”他對長英說道,“好好照顧她。”
長英點頭,“你救了我的命,我季長英知恩圖報,你放心,我會盡我之力好好照顧她。”
照生了了心願,點頭道,“多謝。”
長英抱着昏迷的雪鶴,心中對照生油然生出一種敬佩之情,他朝照生鞠了一躬後,“保重。”之後轉過身去,帶着雪鶴走入了那已經廢敗了的點金齋中。
照生目送着他們走進去,匈奴的腳步聲在此刻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終於,當匈奴大兵的火把出現在街道那頭的時候,照生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蔑視萬物的表情來,他背起屍體,迅速跑離了點金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