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晨曦的時候,雪鶴看了看天光,估摸不要半個時辰長英就要來了。此時的夜也不像先前那樣靜了,風又颳了起來,她一人坐在高處,要不是有酒她大概也要凍成冰棍了,掃了一眼那放哨的小兵,他裹着大氅,依舊睡得逍遙。
緩緩呼出一口氣來,她站起來,扭了扭已經僵硬的脖子,然後準備蹬蹬腿踢踢腳做些熱身運動,好去了身上的疲乏和寒涼,哪知她才站起來,眼睛只是隨意的朝遠處一瞟——也無需做什麼熱身運動了,登時,她的眼睛張大,爾後心中“咯噔”一下,身上那些不適全全離開,整個人那叫一個神清氣爽。
那遙遙處,天地交接的方向,白茫茫之中竟有一列黑點朝營地慢慢靠過來,速度看來極慢,但在平原上待過的人都知道,在那樣遠的地方,能那樣移動已是很快了,不消幾刻,便能奔到眼前來。
雪鶴的視力極好,又在夜裡待了一夜,是以遠處看得還算清晰,她見那黑點的陣勢像是一隊騎兵,卻不是鶴騎。她的鶴騎,撐死了也湊不了這麼多人。
因此,那來勢洶洶的隊伍,極有可能是她的勁敵——匈奴。
雪鶴的臉冷下來,皺起眉,她心中竟有絲絲恐懼。自她佔領了燁城起,她與匈奴的爭鬥就是小打小鬧,鶴騎雖是彪悍,她卻不捨得用這隊精兵與匈奴正面抗爭。關內的百姓稱匈奴爲“蠻子”,足見這族類是多麼的原始和善戰。
而今,她目測過去,這對匈奴大約有五百來人。
五百來人,她從來沒有對戰過這麼多人,並且還是在她手裡沒馬沒人情況下。
“該死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低聲罵了一口,然後見那放哨的小兵還是睡得天昏地暗,不禁氣極,一把操起酒瓶,發力朝那哨兵丟過去。
只聽“咣噹”一聲脆響,酒瓶直接扎進只剩下嫋嫋青煙的篝火中,將那剩餘的柴枝砸得火星四濺。
這般大的動靜下來,纔將那小兵給生生叫醒了。
那小兵本是徜徉在美夢中,被那火星子一濺,幾乎是給燙醒了,他陡然跳起來,大叫道,“誰他媽的亂丟酒瓶?活得不耐煩了吧?!”然後環顧四顧,想找出肇事者來,再然後……他看到遠遠處一臉嚴肅的程雪鶴。
“頭兒!”小兵覺得自己離死期不遠了。
雪鶴握着環首刀從雪丘上滑下來,爾後朝馬棚那飛快跑去,同時朝那哨兵吩咐道,“全體戒備,有敵來襲!”
“有、有敵來襲?!”他尚沒有反應過來。
“匈奴五百!還不吹號?!”雪鶴幾乎要被他氣得吐血。她打定主意,回去要賞他三百鞭子!
如果她還有命活着回到燁城的話!
馬棚中已經沒有幾匹馬了,爲了應急所用,她只留下了十幾匹馬——如此數量,堪堪只夠鶴騎一個小分隊騎的。
雪鶴看着這些馬匹,心中飛快得想着對策。
這時,悠長的號角聲響起來。
號角聲中,本是安靜的營地一下子騷動起來,鶴騎飛快從帳子中衝了出來,接着是葉詢的護衛隊,但他們畢竟比不得鶴騎,出來時皆是衣裳不整的樣子,有的人甚至連靴子都沒穿上。
“鶴騎聽令,所有人上馬去,立刻迎敵!”雪鶴騎在踏霜上,厲聲下令道。鶴騎沒有一絲猶豫,全都奔向馬棚,將馬騎得一匹不剩。
雪鶴接過允之遞來的武器,將匕首插進靴子裡,然後掛上勁弩和箭袋,最後卸了環首刀的刀鞘,一切準備就緒,正要奔出營地時,竟正正遇上了葉詢。
此時葉詢才慢悠悠的從自己帳子裡出來,他這副性子,好像天下間沒有事情能逼得他慌張一般,但他竟穿着完好,依舊是夜裡那襲麒麟團紋的玄黑袍子,襯得他人沉靜又風雅——或許,這個心機深沉的九皇子害怕夜裡突擊,一個晚上都沒換衣睡覺吧?
葉詢見雪鶴一副應敵的模樣,然後再望了望空蕩蕩的馬棚,問,“怎麼回事?”
雪鶴手持馬鞭,指向遠方,“回公子的話,匈奴來襲。”
“多少人?”
雪鶴照實回答,“騎兵五百。”
此話一處,營地中的人皆是倒吸一口涼氣,連柴忠都青了臉色,如今他們人數才堪堪一百多人,不要說兩軍對戰了,他們可是連馬匹都沒有的!那匈奴自小都是在馬上長大,騎術了得,待他們奔近了,不要說反抗了,單是他們騎在馬上,高高在上的舉起馬斬一陣砍瓜切菜就能讓這一百人全軍覆沒!想到此番,已讓那些京城來的護衛隊有了怯意。要說和刺殺葉詢的那些刺客對陣還有些許活頭,畢竟他們的目標僅僅是葉詢,但是匈奴呢,他們可是過境蝗蟲,無論是誰,都是留不得命的!
“你不是說過,你的地界不會有匈奴麼?”葉詢擡起細長的鳳目,有些怒意的看着雪鶴。
“小人疏忽!”
“你要怎麼辦?”大敵當前,葉詢倒是很鎮定。
“自然是阻敵,公子放心,鶴騎還是有些身手的。”說着她調轉馬頭,此時鶴騎已經集結完畢,十幾人在雪鶴面前嚴正以待。“兄弟們,走!”爾後她又對柴忠說道,“將軍,好生護着公子,我去拖住匈奴的進度,你們盡力往北去,只需熬住半個時辰,半個時辰後我的人馬便會趕到,你們只需拼命退去即可,能退多遠便退多遠!”
柴忠聽雪鶴此番言語,也是知道雪鶴準備以鶴騎和自己的性命去拖住匈奴,以博取到葉詢逃跑的時間,不禁心生敬佩,他朝雪鶴抱拳施禮,鄭重道,“胡爲將軍無需擔心公子,只需自己保重。”
雪鶴點點頭,爾後樣起馬鞭,“駕!”她一聲厲喝,便領着十幾鶴騎朝匈奴的方向奔去,所過之處,激起陣陣雪花。
東方逐漸發白,天氣卻不見暖起來的樣子,反而,風颳得愈加劇烈,幾乎叫人睜不看眼。
葉詢眼看着雪鶴飛奔離開,再看看剩下的人,口中低低的吐出兩個字,似乎在思考着什麼,“……馬匹?”
“公子,我們這就走吧!”柴忠沒顧及葉詢還在思考問題,對他急切說道。一百人沒有馬匹,又是行走在雪上,想必速度是極慢的,他們半刻都耽誤不得。
葉詢被所有人夾在中間,一行人便匆匆向北趕去。
突然間,葉詢像是想到什麼一樣,猛然回過頭去,那一瞬間,他本是沉靜的眸子陡然收縮!他的手緊緊拽住了自己的衣袖!
那是他,恐懼的標誌!
塞北平原,一望無際。
兩軍若是對戰於此,便只能單純依靠作戰能力了。北朔的馬匹向來沒有匈奴的好,士兵亦沒有匈奴那般兇殘,因此若失了城池和火器,在一般狀態下北朔軍隊是討不了什麼好處的。
雪鶴自是知道這點的,所以她從來沒有和匈奴正面交鋒過,她心中也不願意和這些蠻子正面交鋒,就算鶴騎是精銳,但而今,他們沒有鋼刀,沒有火器,僅僅憑藉着幾十人就要去阻擋那飛奔而來的匈奴大軍,簡直就是螳臂擋車。
她不是個吃虧的人,她領着十幾鶴騎直面衝向那匈奴,絕對不可能是去送死的。
她的鶴騎最爲忠心,無論她下什麼命令他們都能眉頭不皺一下完成,但她不個忠心的人——她不效忠於任何一個將領,她的一片忠心亦不在這個葉氏王朝上,她厭惡匈奴,只因爲匈奴禍害了邊疆百姓。自小,她覺得最應該保護的人,是那些手無寸鐵的百姓,而非在兆京醉生夢死的貴族們。
因此,她是不會效忠葉詢的。
叫她爲保葉詢安全而去送死,這更是笑話。
至此,她帶領着鶴騎與匈奴拼命般的舉動,只因她必須把戲做足了,才能從那幫護衛隊的手中騙到所有馬匹,再者,她心中還是在抉擇徘徊——她已是將自己所有後路都安排好了,那麼是否要給葉詢點面子,真的爲他稍加阻擋下匈奴前進的腳步呢?
“罷了……”思考片刻後雪鶴還是拿出了她那少的可憐的道義,她決定爲葉詢擋上那麼一陣子,畢竟他們一路行來多日,不念情誼念緣分,就算還他個人情好了。
這樣想着,女孩便俯下身子,緊緊貼在馬背上,她取下勁弩,搭上箭矢,對準前方飛奔而來的匈奴大軍。
突然間,她鷹隼一般眼睛眯了眯,爾後她竟迅速收了勁弩,接着猛地一拉繮繩,喝道,“止!”霎時間,鶴騎全數停了下來。
不遠處便是快速靠近的匈奴大軍,雪鶴竟反常的勒住了馬匹,她低下頭去,似乎在思考什麼。
“頭兒!你還在幹嘛啊?!”允之見敵人越來越近,有些匈奴已經開始搭箭拉弓,看來根本不把他們這點人放在眼裡。
然而在這個節骨眼上,雪鶴竟停在原地,這樣毫無準備就像靶子一樣靜止在空地上,只怕進入了匈奴的射程立馬變成刺蝟。
雪鶴沒有理會允之的詢問,她突然轉回頭去,看向葉詢那一行人,他們已經走得有些遠了,雪鶴卻恰巧在那個瞬間,看見葉詢也是回過頭來,他還是那副面無表情的模樣,劍眉鳳目,深沉如水,雪鶴卻看見他的手緊緊拽着袖口——他這樣的人竟也會害怕?
想來也是,以他那七竅玲瓏心,她想什麼,接下來要做什麼,他不消幾刻也就會知道的。
只可惜啊,這般神一樣聰明的人物也有失策的時候——他這次反應的着實有些慢了。
長風呼嘯如泣,騎在馬上的少女便就這樣定定得看着那遙遙處的少年。
雪鶴沒有躲閃他的目光,因爲大風,她的頭髮被吹的有些散亂,隱隱約約的遮去了她星子似的雙眸。
她的眼神卻漸漸冷了下去。她看着那一身華貴的九皇子,他和護衛隊匆匆離去的模樣有些狼狽……但在她的腦海中,卻一直是那五百匈奴頭領的模樣——那匈奴頭領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郎,身着戰甲,一雙眼眸銳似刀,當雪鶴的箭矢指向他的時候,他竟擡起頭來,朝雪鶴微微揚起嘴角,其中帶着些許散漫,些許不屑。
他可是雪鶴的老熟人了。
半年前他還揚言過,要扒了雪鶴的皮去做墊子用,可是半年了也沒逮着雪鶴,甚至連影子都沒見到,此間不是雪鶴有多麼厲害,而是她實在太會躲了,每次見着他跑得比黃羊還快,是以半年來兩人根本就沒有交手的機會。
——他便是匈奴大單于帳下的大王子,烏達爾。
半年前雪鶴運氣兼人品大爆發,一箭射下了他的毛帽子,讓這個一輩子沒吃過虧的大王子受驚不小,因此這個樑子算是結下了。雪鶴自是知道他的本事的,所以也不與他正面交鋒。而今,若是其他人帶五百匈奴前來襲擊雪鶴還是能抵上一抵,但獨獨烏達爾不行。
烏達爾幫助自己的父王平定塞北所有部落,並且年年帶領着部下進攻風雪關,期間還攻破了幾座城池,被匈奴稱爲雪漠裡最矯健的雄鷹……此番種種下來,家產才區區兩百騎兵的雪鶴實在是不願惹到他,在或多或少的吃了烏達爾幾次暗虧後,每次她領着鶴騎去搶奪匈奴的糧食牲畜時,都特意避開了烏達爾的帳子。
烏達爾是個聰明人,又敵我懸殊,要硬拼的話很可能使她喪命——即便她與烏達爾有着血海深仇,時候未到,她都不會出手。
雪鶴看着葉詢,此番思考掙扎下來,彷彿是過了許多年一般,終於,她下定了決心……她舉起了馬鞭,下令道,“鶴騎聽令,全速跟我——撤!”
話音一落,少女便迅速調轉了馬頭,然後狠命一蹬馬刺,踏霜發出一聲嘶鳴,撒開了蹄子閃電般的向北方跑去!連同那鶴騎亦是狠命的抽動着馬鞭,不要命一般跟着雪鶴一同向北逃去!
鶴騎逃跑的如此突然,他們前腳剛撤,後腳匈奴大軍就迎了上來,只聽箭矢破空的聲音,匈奴那密密麻麻的箭矢便射進了雪鶴一行人站過的土地中!
“天啊,他們竟跑了!”柴忠恰巧回頭看到這荒唐的一幕,不禁氣極,“他們騎走了所有馬匹,竟就這樣跑了!”
聽聞柴忠這麼一吼,所有人都不約而同的轉回頭去,卻哪裡還見得到雪鶴一行人的身影?!
“這天殺的,竟騙了我們?!這幫下作的塞北兵!”立刻有人撕心裂肺地罵道。
“他們不是要迎戰匈奴麼?怎的突然就跑了!”
“我們是被拋下了麼?!”
“老子死也不會放過那些個塞北兵的!”
衆人有驚惶有憤怒,亦有絕望,唯獨葉詢,還是沉靜如水的模樣,見到雪鶴陡然調轉馬頭,帶領着一干手下從匈奴的箭下堪堪逃走的場景,反而鬆開了緊攥着袖口的手。
她……終是要走的。
葉詢在心中如是想。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一時沒有想的太全面,竟隨了雪鶴騎上所有馬匹去迎戰匈奴。他本該想到的,鶴騎幾乎是脫離了風雪關的編制,想是忠誠度極不可信。遇上這等襲擊最有可能的便是獨自逃走,再說自己繞道燁城這件事情幾乎無人知曉,她將自己丟與這曠野中,他必是活不下去的,她也不會承擔什麼罪責——他本不該信任她一絲一毫的,更不能讓她騎上所有馬匹逃之夭夭……但即便他騎上了馬匹逃走又如何?他們的馬匹終是不如匈奴,無論步行還是騎馬,都會讓匈奴追上,倒是鶴騎,馬上功夫了得,若騎上了馬匹,逃走倒是件輕鬆的事情。
葉詢自嘲地笑了笑,自己竟會有如此疏忽的時候,甚至……在他和她對視的時候,他還是希望她不會拋下自己。
葉詢啊葉詢,你早該知道塞上女子最是薄涼的。
少年望了一眼周遭或憤怒或絕望的護衛,對身旁的柴忠說道,“柴將軍,抽刀迎戰吧。”音聲從容淡定,彷彿在說一件很平常的事情一般。
柴忠先是吃驚的看着這個過度平靜的少年,爾後便回想起他們這幾月來的行程,確乎……這個少年無論遇到了什麼樣的危險都是這般模樣的,不見他害怕,更不會慌了手腳。他才十七歲,便有這般見地,實在不易,若是讓他回到兆京,說不定還是可以當上帝王的人物,只是可惜了,如今竟要慘死關外……漢子的臉上有些許動容,但只是愣了一愣,便領命道,“諾!”
他們北朔的軍人,縱使死,也得死個壯烈。
隨後,柴忠將葉詢護在自己身後,朝那些慌了神的護衛隊高呼道,“衆人聽好了,保護公子!咱們是軍人,不能死得窩囊,這次即便是死了,最起碼能博得個壯烈的名頭!不至於害了咱們在兆京的妻小!是男人的,就跟我拿起刀來,和那些蠻子拼命!”
衆護衛皆是望了葉詢一眼,爾後全全住了嘴,接着只聽乒裡乓啷的鐵器聲,所有人都拔了刀,丟了刀鞘,以示下定決心要與匈奴一決死戰。
大雪不知何時下了下來。紛紛揚揚,猶如鵝毛。天蒼地白,唯有天地間那兩方人數懸殊的隊伍爲這雪天添上幾許其他顏色。
那顏色,倒平添些悲壯的味道。
衆人簇擁的中間,葉詢擡頭望了望那無上九天,有雪落在他眼中,涼得難受,但他卻硬生生的沒有合上眼睛,此時東方見白,他觀瞻着天光,突然低聲說道,“或許……還有半個時辰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