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對峙·火槍

“烏達爾,你個小王八羔子,竟敢在老子的地盤上造反,你當老子是吃素的嗎?!”少女一邊策馬狂奔,一邊高呼着場面上的話。

她逃的挺快,嘴上說的也挺溜。

烏達爾見到手的獵物就這麼被人截了去,已是氣極,他馬上又抽出一支箭來,對準雪鶴便射去!

然而雪鶴背後似乎長了眼一般,她對身後的葉詢低呼道,“公子,壓身。”爾後提起手上的勁弩來,扭過身子去,也對準那飛射而來的箭頭,撥動了機簧。

這一箭的準頭極大,箭矢竟是直直向那射來的箭奔去的,沒有一絲偏差,箭尖對上了箭尖。

烏達爾力大,箭射出的力度毋庸多說,而雪鶴手中的勁弩亦是力道準頭十分之好,是以兩支箭的箭尖碰撞,竟在虛空中“砰”的一聲炸裂開來。

“想用箭射死我,下輩子吧!”雪鶴張狂地笑着,手中不停的撥動機簧,將那勁弩箭匣中的箭矢天女撒花似得全數朝匈奴隊伍中射去,此番也不顧及什麼準頭,反正他們倆身後密密麻麻的都是匈奴,閉着眼射過去都能讓他們掛彩。

隨着匈奴陣營嗚呼哀哉的慘叫聲,雪鶴帶着葉詢朝自己隊伍跑去……在北方,一行騎兵正迅速趕了過來,他們騎着上好的大宛黑馬,腰挎鋼刀,背掛弓箭,手持火槍。

葉詢縱使重傷,在這般情形下還是吃驚不小,這鶴騎,竟人手一把火槍!

匈奴在鶴騎手裡吃了不少暗虧,躊躇許久,竟沒有追來,這倒給了雪鶴契機,踏霜奮力飛奔,很快就跑進了自己的隊伍中,鶴騎一百來人讓出一條通道,踏霜徑直闖了進去,待他們進去後隊伍又合攏起來。

到了隊伍後方,雪鶴勒住了馬,將半條命都被折騰沒了葉詢拖下來,她大呼,“清彥!陸清彥你給老子去哪兒了?!”

話音未落,清彥便從馬上跳下來,飛快跑到雪鶴跟前。

雪鶴指指着不遠處的馬車,“把他給我擡到那裡頭去!”說着她撥過葉詢那張鐵青的臉,臉上滿是感嘆,“嘖嘖嘖,想是射中的肺,唉,也不知道活不活的過來……”

此時若不是葉詢說不出來話,定是要狠狠反駁一番。這個丫頭,丟下了他,竟沒有一點內疚,連謝罪的話都不說一句還敢斷定他會死?簡直是膽大包天。

雪鶴看葉詢那陰森森的眼神,突然笑了起來,“喲,精神頭還是不錯的,拔箭的時候精神要是這麼足就好了。清彥,你趕緊將那響箭拔了,我聽這聲音就頭疼。”說完把葉詢直接丟給清彥,騎上馬,嘴裡嘟囔道,“我這是造了什麼孽啊,竟然要我對陣那個王八蛋烏達爾……”

葉詢的餘光望着少女利落的離去,目光復雜。

清彥和鶴騎的其他人小心的將葉詢擡進馬車裡,一邊有人遞來溫暖的大氅一邊有人生起暖爐來……

而在另一邊,雪鶴已經走到了隊伍的最前頭,她笑着看對面那一臉青黑的烏達爾,將勁弩架在自己肩上,喊道,“小王八羔子,你膽子倒是肥了不少啊。老子的地盤上也敢帶一干小蠻子亂闖?!當老子的鶴騎是吃素的麼?還敢傷我的人,看來不給你一點教訓是不行了!允之長英,準備好送給這些蠻子幾袋子的鐵砂!”

在雪鶴身後是長英和允之,兩人舉着火槍,瞄準着對方。此番鶴騎的氣勢,或者說着強撐出來的氣勢還是很不錯的。

烏達爾沒想到雪鶴竟敢返回來將葉詢救了去,還敢帶着那堪堪一百多人的鶴騎與他五百匈奴勇士對峙,他眯起陰梟的眼睛,瞟了一眼鶴騎手中的火槍,竟用標準的中原話說道,“胡爲,你以爲,我會信那是真火槍嗎?”

雪鶴將用假火槍的事情早就傳遍了關內外,他烏達爾怎會不知?而且她向來詭計多端,又不大守信用,想再用假火槍騙他一次也未可知。

“你不信?”雪鶴挑起一條眉毛,笑,“那可就糟了……要不,你試着讓你的蠻子兵進攻試試?看我給他們打幾個透明窟窿!”

烏達爾惡狠狠瞪了她一眼,他的手握緊了拳頭,卻遲遲沒有下令。

的確,這個鶴騎統領是個騙子,但是她向來不敢和匈奴兵正面交鋒,如今他帶了五百人馬,她才區區一百人,卻敢如此自信,實在了令人懷疑。

“怎麼?你是真的不敢了?”雪鶴笑得更是張揚了,“若要下令可要快些,不然等我的援兵到了,這一前一後的給你包餃子,你可就不知該進攻誰去了!”

“胡爲,你真把我當白癡耍麼?我可沒有那麼笨。”

“我本來就一直把你當作白癡來耍的,你現在才知道啊?”雪鶴的話音一落,她身後的鶴騎配合的發出震天笑聲。

烏達爾的臉瞬時變青,連帶他一幫手下都憤憤用匈奴話罵着什麼。

雪鶴常年待在關外,自然知曉匈奴話,但她卻一副不在乎的模樣,還故作睏倦地打了個呵欠,“蠻子,我勸你快些下命令吧,等到那戎城的程二公子趕到了你可就沒機會了!”

戎城守將程雪梟?烏達爾神情變了變——程雪梟可是他的老對頭了,這個風雪關的二公子頗有才智,將戎城守的固若金湯,若他真的前來援助,倒真是讓人苦惱了。

見烏達爾還在遲疑,雪鶴又道,“你這個蠻子,倒真是一條蠢貨!聽說前幾日你那幾個不成氣候的弟弟領了親信造反,你平定了叛亂還慫恿你爹殺了自己的親生兒子。你那幾個弟弟雖說也是大大的蠢貨,但母族中畢竟還是有人的,我看啊,你如今在族中已經犯了衆怒,卻還在這裡領着五百親兵圍剿我的人……”說着雪鶴得意地笑了笑,“烏達爾,你還道自己是聰明人,我手裡有火槍,馬上又有援兵到來,你卻只帶了這乾巴巴的五百人來,你難道不會想想這其中的端倪麼?我看你是得罪了太多人,有人明知我今日帶足了人馬,卻慫恿你來搶掠,是明擺想讓你死在這裡呢!”

雪鶴一番言語下來說得真切,實質是胡言亂語,只是聽的人偏生有些信了——匈奴王帳中前些日子確是發生了一場謀逆,大單于一氣之下殺了幾個小王子,這件事情牽扯到族中好幾個大部落,因此風雪關也是知道消息的,而作爲這場謀逆的一手終結者,烏達爾確實得罪了不少部落,如今被雪鶴這麼四兩撥千斤的一說,倒是心生嫌隙,思考起其中緣由來。

“頭兒,別再和那些王八蠻子囉嗦了,你乾脆下令我們開槍得了,讓他們嚐嚐火槍的味道。”長英見烏達爾還在猶豫不定,便一副躍躍欲試的模樣,請戰先攻上去。

雪鶴狀似無奈的點點頭,“好吧,我也不想和這些蠻子浪費口水,”然後她突然擡高聲調來,“兄弟們,你們聽好了,他們匈奴有人頭令,取十個人頭就官進一級,咱們嘛,也來玩玩這個,誰在蠻子身上打上一個窟窿,我就賞誰一片金葉子!”

鶴騎聽聞後皆是歡呼。

雪鶴一臉得意,她舉起手來,做出一個即將放槍的命令。

“——撤!”

雪鶴的命令還沒下達時,烏達爾便已經下令,他調轉馬頭,再不多言一句便快速離去,那黑壓壓的大軍激起一片白茫茫的雪花,頃刻就不見了人影。

“長英,你帶幾十人去後頭跟着他們,作勢放幾槍,讓他們跑得更遠些!”雪鶴見烏達爾一走,馬上趁勝追擊,“樣子一定要真些,別讓他們知道了咱們又騙了他們。”

又一次,雪鶴用假火槍騙了一大幫人。

火槍造價昂貴,她自然沒有那個本事人手配一支,但她好歹能給十名小隊長每人配上一隻,因此鶴騎亮出的一百多支火槍中,只有幾支是真的,而這幾把火槍的槍聲足夠騙一騙烏達爾那幫笨蛋了。

摸了摸自己還狂跳着的心臟,雪鶴心道還好那烏達爾好騙,要不然他真下令讓五百人衝過來,她還是得丟下葉詢自己跑路。自己難得下定決心要救葉詢回來了,若再跑一次也太吃虧了。

長英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追擊敗兵,儘管這次敗兵陣勢十分強大,但他還是非常興奮,不一會兒遠處就響起了槍聲。

“這個作死的季長英,這麼快就放槍了,不知道火藥和鐵砂很貴嗎?!”雪鶴聽着頻繁響起的槍聲,覺得十分肉痛。她下馬,快速走進葉詢躺着的馬車裡。

葉詢傷勢嚴重,一定得拔了箭才能騎馬離去,但是那烏達爾說不定腦子就繞過彎了,到時候他要再領着幾百人攻過來,雪鶴就真被扒了皮做毯子了,所以時間緊迫,葉詢必須得儘快包紮。

風風火火地一掀簾子,雪鶴正看見葉詢裸着上身趴在馬車中,他散落的長髮遮擋住了大半張臉,看不見表情如何,卻能見他緊緊攥住的、青筋暴起的拳頭,在他玉石般光滑而結實的脊背上還插着那隻響箭——箭身是被剪去了,箭頭還留在肉中,而清彥就坐在一旁,正摸着下巴做思考狀,竟然什麼都沒在做。

雪鶴的火氣一下子就冒了上來。

她劈頭蓋臉朝清彥吼去,“他媽的這是怎麼回事?!你是睡了一覺啊?那箭怎麼還沒拔出來?!”

清彥神情嚴肅,他皺眉,指着葉詢的傷口說道,“這箭根本沒辦法拔去,有倒刺勾住了肺葉,若是硬拔恐怕得生生痛死九殿下,而且,就算箭頭拔出來了也怕止不住血。”將這麼一條精貴的命交到他手中簡直是開玩笑!又不是塞上那些皮糙肉厚的小兵蛋子,亂拔箭可是很容易把自己腦袋拔掉的!

“那是要等蠻子折回來的時候再拔嗎?你趕緊拔了,在這囉嗦什麼?!”

清彥苦了一張臉來,“頭兒,你就饒過我吧,這風險太大了……”

“風險再大也要拔!”雪鶴說得不容置疑,她在馬車中盤腿坐下來,伸手摸了摸葉詢的額頭,確定他還是活着的,她湊到他耳邊小聲詢問,“公子,你背上的傷不能拖延,我們必須在這裡將箭頭拔出來……公子,你可聽到我的話了?”

雪鶴絮絮叨叨了好久,葉詢卻依舊緊緊閉着眼睛,有冷汗從他額頭上流下來,雪鶴伸手撥開他臉上的亂髮,擦去了汗水,又低聲喚了幾聲,卻毫無動靜。

“怕是傷的太深,昏迷了罷?”清彥好死不死的插嘴道。

雪鶴一記眼刀飛過去。

清彥縮了縮腦袋。

雪鶴挪了挪自己的位置,小心翼翼地扶起葉詢來,將葉詢的腦袋架在自己的腿上。“公子……你若失了意識,箭一旦拔了很容易止不住血的,那樣公子的性命就堪憂了……”又唸叨了幾句,發現腿上的那個腦袋還是動也沒動,像是死了一般。

時間漸漸流逝,雪鶴十分急躁,終於,她深吸一口氣,下定決心般朝那少年的耳邊大聲吼去,“葉詢,你個王八羔子,你給老子聽好了!若你死在這裡,死也是白死!沒人會爲你報仇,我也不會花錢給你下葬的,直接丟進雪山裡讓狼吃你的爛肉!”然後她又頓了頓,眼珠子一轉,道,“你死了,你在兆京的母親怎麼辦?九皇子黨下的一干親信近臣怎麼辦?你母親就你一個兒子,你若死了,她不能母憑子貴,就會……就會被打入冷宮!還有啊,你那些哥哥弟弟們肯定很高興很高興,還會笑話你窩囊……”

“……閉嘴……很吵。”——在雪鶴喋喋不休的聲音中,一個虛弱的聲音來。葉詢終於是在雪鶴的大嗓門中艱難地睜開眼,他幾乎脫力,連話都不能說得完整,但他卻扯了扯嘴角,露出一絲蒼白的笑來,“要拔箭麼?那……那拔便是了……哼,我會怕這個麼?”

“公子真真是個大豪傑,讓小人十二分的佩服!”見葉詢有了意識,雪鶴也就放下心來,突然雪鶴只感覺自己的手被人死死抓住,低頭一看,見葉詢那修長而蒼白的手指扣着自己手腕,那樣緊密,彷彿她的手是救命稻草一般。雪鶴突然淺笑,她反握住葉詢冰涼的手,“公子,這次是小人對不住你。”

這句話,倒真是雪鶴髮自內心的道歉。

前前後後折騰了許久,雪鶴一擡頭,發現清彥還是呆傻在那裡沒有動靜,不禁又狠狠瞪了他一眼。

清彥無法,皺臉又問了一句,“頭兒,真的要拔嗎?”

“再囉嗦我把你丟到馬蹄底下去!”

清彥聞言立刻準備拔箭,此時已經有屬下端來了鑷子、傷藥、紗布等傢伙來。他們事先沒有想到會有如此變故,因此東西只能準備的這樣簡陋。

雪鶴給清彥使了個眼色,清彥點了點頭,他一手拿着止血紗布,一手捏着刀子,沒有火,他只得將刀子擦了擦,爾後小心翼翼地將箭周圍的皮肉割開了些。

常人在平時被碰掉塊皮都要哼個幾聲,更可況是沒有麻藥的情況下,將皮肉割開?

雪鶴的手幾乎被葉詢給擰斷,只見葉詢咬着牙,硬是沒有喊疼。

清彥將傷口開得大些後,便準備拔箭,他用鑷子夾住葉詢脊背上的那根斷箭,停頓了幾秒,陡然發力,利落一提,“撲哧”一聲,那帶着倒鉤的箭頭硬生生被拔了出來,夾雜着倒鉤割下的碎肉和濺出的大量鮮血。

雪鶴只感覺葉詢一聲悶哼,然後他的身子劇烈的顫抖起來!

清彥將傷藥迅速撒在那鮮紅的*上,再將紗布蓋上,阻了那血的去路,但與此同時,葉詢的身體已經變得冰涼,他咳嗽起來,似乎痛苦異常,臉因疼痛而扭曲着。

雪鶴的手被葉詢抓出了血,她抱住抖得不停的葉詢,連聲安慰,“公子,馬上就不會痛了,忍一忍就過去了……好了好了,你會好的,你會好的……”

葉詢雙眼充血,長髮盡亂,模樣十分狼狽。

“頭兒,你得摁住他,不然沒辦法包紮!”清彥一邊裹着紗布一邊說道。

雪鶴無法,只得加大力氣不讓葉詢再動下去,然而,那傷勢似乎到了一個臨界點,只見葉詢驀地一個咳嗽,竟嘔出了大片鮮血來!

他嘴裡的血似乎是開閘的水,濺了雪鶴滿襟,雪鶴擔心地問道,“清彥,他這是怎麼了?!”

清彥也是異常緊張,以至於額上滿是汗水,“他傷的重,這般蠻橫地拔箭自然是會嘔血的。”

劇烈的疼痛,是會讓人產生幻覺的。

葉詢這生不是沒有經歷過如此境地,自他母親懷着那一刻起,他的生命便一直徘徊在生死邊緣。

他曾被人下毒鴆害,那時他才八歲,毒已入心,他一臉烏紫的躺在榻上,所有人都認爲他要死去了,連御醫都已經跪在牀下,聲淚俱下的說皇子無救。

沒有人知道他當時的痛苦,他每一根經脈都被拉扯着,每一寸皮肉都像被蟲子啃食一般,他想叫,卻發不出半分聲音。

當時母親披頭散髮,形容枯槁,她抱着小小的他嚎啕大哭。屋裡一干宮人也嗚咽着。毒進入了葉詢的眼睛裡,他什麼都看不到,但他卻聽得異常清晰,這一屋子的人——除了母親是真心心疼他外,所有人都虛情假意的!

他們巴不得這個性格怯懦的皇子早早死去。

他自小,就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孩子。

後來他是怎麼活過來的呢?讓他想想……好似是已經瘋狂了母親一把奪過掛在牆上的彎刀,割了他的手脈,讓毒血流了許多後他才活過來的吧?

那彎刀的刃沒有開銳利,劃在手上很疼,血流了太多也很疼。當時只有母親敢這般做,實質上御醫也知道放血能治好他,但沒人敢這麼做,一旦控制不好,他就會死去。

反正毒不是御醫們放的,與其冒着殺頭的風險放血,不如不治。

這一切,他都是知道的……他一切都是知道的。

從五哥葉辭給他吃了那塊放了毒的金桔糕起,他便該知道,在這個世上,唯有權勢,纔是最讓人安心的。

“好了好了,箭已經拔出來了,公子,一切都好了……”

迷迷糊糊中,他感覺有一雙柔軟的手摟着他的脖子,有一下沒一下得安慰着他。

脊背上異常疼痛,讓他不能發出聲音來,但他卻感到安心——他是極端討厭這種感覺的,他不能對任何一個人產生依賴——他不能有任何弱點。

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閃過後,他精力耗盡,墮入了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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