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王夫人攜了薛姨媽寶釵母女到得賈母上房,就見正廳中央早已擺好了兩桌上好的席面兒,一桌由賈母領着黛玉、湘雲、寶玉坐着,鳳姐兒領着丫頭婆子在一旁侍立着;餘下一桌則是迎春、探春、惜春並兩個空位子,顯是留給薛姨媽與寶釵的,由李紈領着婆子丫頭侍立在一旁兒伺候着。
王夫人見如此場合,賈母竟亦未打算給自己留座位,分明是想當着自己孃家人與她沒臉,便有幾分冷了臉子。
又聽賈母呵呵笑道:“今兒個只是咱們娘兒們樂上一樂,姨太太與寶姑娘且不要拘禮纔好呢。珠兒媳婦,還不伺候你姨太太與妹妹入席?”一面又向王夫人道,“才大太太打發人來說身上不好,今兒個不過來了,這會子只等你了。”
王夫人本就滿心不悅了,又聽得賈母這句似有責怪之意的話兒,越發不悅,只不敢表露出來,因幾步上前接過鳳姐兒手裡的羹湯與賈母盛了一碗,方賠笑道:“方纔與姨太太敘別後這些年來的寒溫,一時高興便忘記時辰了,讓老太太久等,是兒媳的不是,還請老太太恕罪。”
賈母接過羹湯,笑道:“自家娘兒們,什麼恕罪不恕罪的,倒是讓姨太太看笑話兒了。”
一旁薛姨媽忙起身笑道:“貴府這樣兒有禮有度,我們母女讚歎尚且來不及,又豈會有笑話兒之說?老太太言重了。”
說着衆人便舉筷開動起來。
吃到半途,賈母忽然笑向寶玉道:“你姨媽與寶姐姐今兒個初來乍到的,很該好生敬她們兩鐘的,你就代我先敬了她們,纔好讓你姊妹們上去敬的,不然明兒你寶姐姐一朝選進了宮去,雖則並不一定能如你大姐姐那般,與你們君臣有別,至少亦是經年難見一面兒的,倒是趁着如今大家夥兒還能聚在一塊兒,多樂和樂和罷。”
寶玉聽說,不由怔住了,半日方癡癡的道:“怎麼寶姐姐也是要進宮的?那樣兒一個追名逐利、攀龍附鳳的地方,寶姐姐如此水樣兒的人兒,何苦要淌進去?與咱們姊妹一塊兒相伴相依着不好嗎?況大姐姐那樣兒的福氣,一萬個也挑不出一個來,何苦來呢?”
一席話兒說得薛姨媽與寶釵都滿心不悅起來,尤其寶釵,更是將先前乍見寶玉時生出來的好感,立時去了一多半兒,只不好表露出來。因暗自恨恨的想道,即便她原非爲參選而來,他亦不該一口斷言她就一定沒有那個福氣兒啊,還當着這麼多人的面兒說她‘追名逐利、攀龍附鳳’,真真是有夠可惡的!一面又忍不住傷感,若自己能生在榮府這樣兒人家,憑自己的樣貌兒,焉知就真比不上宮裡賢貴嬪娘娘的?
屋裡衆人見薛姨媽與寶釵都未接話兒,自然亦不好接的,場面兒一時便有些兒冷了下來。片刻過後,還是王夫人嗔道:“又犯癡病了,你寶姐姐之所以進京來,不過是因今上素來崇詩尚禮,徵採才能,如今更是降不世出之隆恩,下旨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亦可親名達部,以備選爲公主郡主之入學陪侍也。你姐姐品貌俱佳,美名在外,便是自己不願報名,地方官又豈肯輕易放過這個能爲自己增光添彩機會的?你姐姐此番進京,也是出於無奈,不過應個景兒罷了。”
又道,“今兒個你姐姐纔來,便聽得你說了這些個胡話兒,也就她生性寬和,並不與你計較,若是換了別個,早不知氣成什麼樣兒了!雖是如此,你也該敬她一鍾,權當陪不是的。”說到“別個”二字時,她還有意無意瞟了黛玉一眼,只黛玉仍作淡笑狀,竟似未察覺一般罷了。
寶玉聽他母親說完,亦覺着方纔自己的話兒有些過了,神色間便有些訕訕的,又聽賈母呵呵笑道:“你母親說得對,你姨媽雖孃家在京城,到底在金陵少有親戚幫襯;雖是皇商,到底和官場中來往少些,難保不會有被那起子踩高就低的地方官欺凌的時候兒。不像咱們家,雖則只是中等人家,到底親朋本家衆多,不然你姊妹們此番亦可能要被迫參選了。倒是快快斟一鍾酒,與你姨媽姐姐好生陪個不是去罷!”
賈母這一番話兒說得大有深意,在座的皆非那等愚鈍之人,如何聽不出其中的機鋒?便都不約而同的低下了頭去,薛姨媽寶釵母女亦覺着有些個掛不住臉子。惟獨寶玉仍是懵懵懂懂的,起身先斟了一鍾酒,敬與薛姨媽道:“纔是寶玉言語冒撞了,還請姨媽贖罪。”
薛姨媽忙笑得一臉慈祥的接過,道:“我的兒,你也是無心的,姨媽又豈會真怪你?”仰頭將酒一飲而盡了。
寶玉便又斟了一鍾遞與寶釵,賠笑道:“好姐姐,方纔原是作弟弟的不明真相,纔會有所冒犯,還請姐姐大人不計小人過,饒過弟弟這一回罷。”
寶釵原正暗自生氣,如今既見寶玉這般作小伏低狀兒,又思及纔來賈府第一日,眼下倒是個好契機在人前樹立一個端麗寬和的形象,遂莞爾一笑,道:“寶兄弟客氣了,不過姊妹們間一句玩笑話兒,我又豈會放在心上?只我素不善飲,可否淺啜一口,算是吃過這鐘酒了?”便接過他遞上的酒鍾,淺啜了一口,復又遞迴寶玉手裡。
寶玉接過,也不避嫌,竟就着方纔寶釵印有淺淺脣印的地方,仰頭飲盡了杯中酒。
此舉落在寶釵眼裡,端的是又羞又喜;一旁王夫人與薛姨媽悄悄兒交換了一個眼神兒,亦從彼此眼底看到了滿滿的歡欣與喜悅,惟獨賈母的瞳孔攸地收縮兒了一下,便要開口。
冷不防卻聽與寶釵同桌兒的惜春嗤笑道:“二哥哥都多大了,還改不了這個吃人嘴上胭脂的毛病兒?”
另一桌上的湘雲原就因寶玉看重寶釵而心有不滿,如今聞得惜春這般說,遂亦嗤笑着接道:“幸得今兒個愛哥哥還顧念着寶姐姐初來乍到,還不甚熟絡,沒有嚮往日那般直接吃到人嘴上去,而只吃了酒鐘上的,不然可就真真唐突寶姐姐了!”
說得迎春並一旁侍立着的鴛鴦琥珀等一衆丫頭都吃吃笑了起來,惟獨黛玉輕輕蹙了一雙遠黛般的秀眉,她不贊同寶玉言行舉止的地方,吃人嘴上胭脂這一項,可是遠遠排在其餘各項之前的。她亦不是沒有苦勸過他,只他每次都當面答應得好好兒的,背轉身子仍先怎麼着之後還那麼着,她亦只能作罷了,畢竟作爲一個表妹,能說的該說的,她都已經說盡了,倘若將來他的人生因爲這個壞習慣而受到影響,她亦能問心無愧了!
看着衆人見怪不見的眼神,聽着衆人肆無忌憚的鬨笑,寶釵心裡只覺受到了前所未有過的難堪與恥辱,那種感覺,比先她在金陵聞知那裡的貴族豪門不願聘她爲媳時尤甚,畢竟當時她只是自薛姨媽與薛蟠吞吞吐吐、半遮半掩的話兒推知那個結果的,而非像現在這樣兒,被賈府的一衆主子姑娘甚至丫頭老婆們當面兒恥笑!
然天生外熱內冷的性子和這幾年來後天的磨練,造就了寶釵喜怒皆能不形於色的本領,是以眼下雖遭遇到了她所認爲的“奇恥大辱”,雖則她寬大雲袖下面兒的指甲甚至已深陷進了肉裡,她仍能剋制住自己的情緒和神態,不讓自己口出惡言,只拿十分哀怨的眼神兒快速瞧了王夫人一眼,便低垂下了頭去,她深信王夫人會爲自己解圍的。
果然王夫人一接收到她哀怨的眼神兒,便再顧不得賈母尚未發話兒,先就假意咳嗽了兩聲,道:“小時候作的糊塗事兒,也值當你們姊妹時常掛在嘴邊兒的?明兒若是傳到老爺耳朵裡,豈非是在爲寶玉招災?倘被有心人傳到了外面兒去,讓人說咱們家的公子聲名品行有虧的,臉面性命還要是不要?今兒個當着大家的面兒,我可把話說在前頭了,明兒再要讓我聽到與此有關的一言半語,憑她多體面得臉,也絕不輕饒的!”
衆人聽說,忙都止了笑低下頭,不敢再發出一聲半響來。
又聽王夫人向賈母道:“方纔媳婦兒也是擔心寶玉,以致未先請老太太示下,倘言語上有什麼僭越之處,還請老太太勿怪。”
賈母聽說,呵呵笑道:“你關心寶玉,難道我就不關心的?這話兒原是她姊妹說着頑的,當不得真,只讓她們明兒不說便罷了,你亦不必太過放在心上。倒是請姨太太寶姑娘再飲幾鍾,娘兒們之間繼續樂和的好。”
便命鴛鴦琥珀上前爲薛姨媽寶釵斟酒去,母女二人遂順勢接過飲盡,又回敬起賈母。衆人忙亦跟着說笑湊趣兒的,倒亦使得屋裡復又恢復了表面兒上的熱鬧。
只是經此小插曲兒,又有幾人能真如先那般興致兒高的?不過只再略坐了一會子,便各自散了,暫不多表。
如今且說薛姨媽與寶釵辭了衆人,又去王夫人屋裡說了一會子話兒,便以連日來趕路累了爲由,辭了王夫人往自己屋裡去。
甫一回至梨香院,連丫頭婆子不及屏退,寶釵便一把將屋子中央雕花桌子上的一套茶壺茶盅揎到地上,摔了個粉碎。唬得她的貼身丫鬟鶯兒忙領着衆下人快速退了出去,並輕輕掩上了房門。
屋裡薛姨媽方上前急聲兒道:“我的兒,媽知道你方纔受了委屈,只如今咱們到底人在屋檐下,又豈能不低頭的?正經彆氣壞了自個兒的身子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