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們從古陶返回成都,封承沒和我們同行,他要趕去遼東探查和候公有關的線索,看看能不能找到些蛛絲馬跡。
我們回到成都已經是晚上,大家都精疲力竭,田雞整個人幾乎都快倒在我身上,說就是天塌下來他也要大睡三天,剛到城東的家竟然開門的是將軍。
他很少來這裡,還沒來得及問他怎麼在,進門又看見葉知秋蹲在院子裡燒紙,面前的火盆裡飛舞起冥幣的灰燼,火光中我看見她臉上淚如雨下。
我心裡一沉,這段時間一直馬不停蹄到處奔波,還把這事給忘了,難怪將軍前幾天說有事不陪我們去古陶,現在纔想起來,將軍當時一直在瞟櫃檯上的日曆,他看的日期我知道。
九月初三。
“掌櫃呢?”我聲音低沉。
將軍沒說話向對院子東面的房子點頭,那是葉九卿的房間,不過他很少會回來,從我來四方當鋪開始,葉九卿只會在每年的今天把自己關在房裡。
而且一關就是三天,不吃不喝也不準任何人打擾,即便葉知秋在他面前那樣驕縱,可每年這幾天也不敢去招惹葉九卿。
那間房子是葉九卿的雷池,任何人都不得僭越,包括葉知秋,記得小時候,我帶着葉知秋想進去看看,被葉九卿發現,一巴掌把葉知秋鼻血都打出來,當時葉九卿凶神惡煞像是要殺人,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無法抑制的暴怒。
後來才知道,九月初三是葉知秋母親的忌日,從來沒聽葉九卿在我們面前提過任何和女人有關的事,但看得出葉九卿重情義,我無法去體會葉九卿的傷感,可我很明白,這個至少已經離開他十多年女人,從未走遠過,一直都駐留在葉九卿的心裡。
“這裡交給我吧,你帶宮爵和田雞回四方當鋪休息,等留下來陪掌櫃。”我對將軍說。
“葉哥前些天老毛病又犯了,一直咳的厲害,這一關就是三天,而且不吃不喝真擔心他能不能抗住。”將軍點點頭憂心忡忡對我說。“掌櫃說一不二,但從不和你計較,想想辦法讓掌櫃把藥喝了。”
宮爵和田雞本估計也知道輕重,和將軍去四方當鋪,他們走後我蹲到葉知秋面前,看她梨花帶雨哭的和小時候一樣惹人心痛,抹去她臉上淚痕卻不知道怎麼安慰。
從小和她一起長大,雖沒血緣但也情同兄妹,每年這天我都會陪在她身邊,小時候她是趴在我身上哭,再大點會讓我轉過身,把頭靠在我背上,聽她抽泣直到眼淚滲透衣衫,哭累了就靠在我身上沉沉入睡。
我起身去廚房給她做了一碗煎蛋面,葉知秋搖搖頭讓我陪她坐一會,我坐到她身邊,想想已經很久沒這樣和她一起靜坐,她的頭慢慢靠在我肩上,望着火盆中明滅的火焰,忽然感覺好寧靜。
“人死不能復生,這都多少年了,你怎麼還放不下,你媽泉下有知看見你這樣也不會安心。”我從她手中接過紙錢慢慢往火盆裡添加。
“我是爲我媽不值,如果不是因爲我爸,她現在應該還健在。”葉知秋聲音哽咽。
“以前怕你傷心,從來沒問過關於你媽的事,到底出了什麼事?”我繞過手摟着她肩拍了拍。“不是我說你,這十多年的事我可是一直看在眼裡,掌櫃把你當寶,大小事都依着你,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難怪掌櫃說你是前世冤家,你都這麼大了,也該體諒體諒他。”
“他欠我媽的,現在還不了我媽,就想着在我身上彌補,誰稀罕,他要是安分守己,我也不至於從小就沒媽。”葉知秋不依不饒。
“掌櫃重情義,你媽走了這麼多年,掌櫃同樣也放不下,他心裡估計比你還難受,掌櫃把你拉扯大不容易,不指望你承歡膝下共享天倫,只盼你平平安安,結果你呢,你這些年對他有過好眼色嗎?”我對葉知秋聲音平緩的說。“我要是掌櫃,早把你嫁出去,看着都心煩,真不知道他哪兒來的耐心被你磨了十多年。”
“你就這麼盼着我嫁人?”葉知秋從我肩頭直起身,抹乾臉頰淚痕,咬着嘴脣委屈的問。
“廢話,就你這性子,誰敢要啊,就算有傻子娶了你,也不見得別人待見你。”我戲虐的笑了笑。“不過別擔心,往後誰敢對你不好,哥就把他腿給打斷,親手刨坑埋了,咱孃家又不是沒人。”
“顧朝歌……”葉知秋站起身滿臉怒火,瞪我半天氣的說不出話,憤憤不平轉身走出宅子。
我愣在原地,尋思之前也沒說錯話,真是被葉九卿嬌慣的不成樣子,動不動就發火,而且小時候挺乖巧的丫頭,現在長大了,完全不知道她在想什麼。
咳咳咳……
房裡傳來葉九卿艱難急促的咳嗽聲,這是他幾十年的老毛病了,將軍臨走時讓我想辦法,讓葉九卿把藥給喝了。
我回廚房把藥煎好,等到不燙端到葉九卿房間門外,看見外面還擺放着已經冷的飯菜。
“您多大歲數自個心裡要有數,不是勸你喝藥,不爲自己也爲知秋想想,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她會受不了的。”輕輕敲了門說完把藥放在門邊。
“朝歌。”轉身的時候聽見葉九卿一邊咳嗽一邊喊我。“你進來。”
我怔了一下,來這裡也有十多年,我什麼都幹做,唯獨沒敢想過進這間屋子,在門口遲疑了片刻還是推門進去,屋裡沒開燈,瀰漫着濃烈的酒味,昏暗的光線中我看見葉九卿遲暮落寞的臉。
他手裡舉着一杯酒,抖的不行,有半杯灑在桌上,怎麼看他都像是一個酒鬼,而不是外面傳聞中那個叱吒風雲的瓢把子。
這是我第一次走進葉九卿的房間,裡面陳設簡單卻擺放的井井有條,不過四處都覆蓋着厚厚的灰塵,
我上前把藥放在他面前,葉九卿瞟了一眼,仰頭把酒一飲而盡,又開始劇烈的咳嗽,可手又伸向酒瓶,我這纔看見地上橫七豎八已經被他喝光了很多。
我一把將酒搶過去,加重語氣說:“您要但凡再年輕五歲,我絕對不管您,都是半截身體在土裡的人,別折騰了,就當是爲知秋想想。”
“撒手。”葉九卿渾身酒氣可聲音依舊威嚴。
“想喝是吧,您現在這心情喝啥都一樣。”我抓緊不放,把藥推到葉九卿面前。“我陪您喝,你喝藥,我喝酒。”
葉九卿不知道是沒力氣還是不想和我爭,手慢慢鬆開看着面前的藥,忽然冷冷一笑,顫巍巍端起來,竟然一滴不剩倒在地上。
“早就不想活了,要不是知秋我何苦撐到現在,還不如眼一閉圖個清靜,我答應過她媽,要好好照顧她,不然……我早想着下去陪她。”
葉九卿咳的厲害,腰都弓起來,看管了他威風八面的樣子,如今落在我眼裡,不過是一個鬱鬱寡歡遲暮蒼老的老人,我走到他身邊拍着他背。
“死多容易,兩眼一閉就完事,活着才難,您不是普通人,別說讓我瞧不起的話,知秋已經夠難過,別讓她回來看見您這樣子,我重新去給您熬藥……”
“你七歲就被我帶回這裡,這十多年我可以要求過你什麼?”葉九卿忽然一臉嚴肅的問。
“沒有。”他非但沒有要求我做過什麼,除了和其他人教我本事外,其他的事甚至都不管我,好好想想,葉知秋是被她慣的嬌蠻,而我是被他縱容的驕橫。
“當我還是掌櫃,今兒什麼都被做,坐下來陪我喝酒。”
“……”我本想再勸說,可葉九卿沒求過人,第一次聽見他話語中透着無助的懇求。“成,掌櫃既然發話,我聽,不過酒喝完您得把藥也喝了。”
葉九卿點點頭,我重新坐下來,給他倒上酒,葉九卿遲遲沒動,突然聲音惆悵低緩:“我認識知秋她媽的時候,比你現在還小,那時候我還是一個下三濫的盜墓賊……”
葉九卿一邊說一邊從身上摸出手帕,一層層揭開裡面放着一張泛黃的照片,他看照片的目光充滿了柔情和無比的眷戀,最後把照片放在我面前。
照片上是一個年輕的女子,我一眼就能認出這是葉知秋的媽,兩人長的實在是太像,眉目之間依稀能看出葉知秋的模樣,這就是讓葉九卿幾十年都沒放下的女人。
我知道他爲什麼不允許任何人到這個房間,想必這裡的一草一木都還留有照片中這個女人的痕跡和點滴,以至於葉九卿都不敢踏入這房間,怕觸景生情想起往事,只會在這個女人忌日的時候回來,雖然陰陽相隔,可想必在葉九卿心裡,那個女人一直都不曾遠去。
“聽知秋說過,她媽的死和您有關,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讓您和知秋這麼多年都無法介懷?”我問。
“那個時候我年輕氣盛,而且在這行當年紀輕輕就嶄露頭角,誰不想一呼百應功成名就,殊不知到老才明白,富貴如浮雲,簡單纔是金,可惜少不更事根本不懂一心追逐名利,這處宅子就是我那個時候買的,要知道當時我才十九歲。”葉九卿端起酒杯聲音和他人一樣黯然。“知秋的媽秀外慧中,性子可比知秋要好太多,我葉九卿這輩子能有這樣的女人本該知足,她勸我收手,可想着再幹幾次賺夠錢,終究是沒聽她勸告,結果……”
葉九卿閉眼重重嘆口氣,痛心疾首沉默良久,然後仰頭把杯中酒一飲而盡,我沒有打斷他,再給他倒滿酒,知道他心裡憋的難受,不過是想一醉解千愁。
“結果我探到一處大墓,當時知秋她媽極力勸阻我別去,我沒聽讓她在家等,誰知在墓裡出了差錯被困其中,留守在外的將軍連忙回去找人,知秋的媽知道我出事,擔心我會有危險,不顧一切下墓救我。”葉九卿的聲音越來越微弱,我聽見他的哽咽。“我出來了,可她卻……卻沒了,知秋當時還小,她就站在墓邊問我,媽去什麼地方了,我回答不出來,知秋哭鬧着要找媽,一巴掌接一巴掌打在我臉上,當時我的心都在滴血。”
我聽完好半天不知道該說什麼,難怪這父女兩人之間隔閡這麼深,葉知秋把她媽的死歸咎在葉九卿身上,而葉九卿這幾十年一直都揹負着揮之不去的枷鎖和懊悔。
我默默嘆息,給自己也倒上酒,端在葉九卿的面前。
“今兒我不勸您,想喝多少我陪您,醉了您就什麼也不用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