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知秋的筷子上還夾着桂花糖藕,聽我問出這話,神情頓時黯然,筷子慢慢放下,抿着嘴默不作聲,凌然也遲疑住,拿着花雕的手久久懸停不動,似乎我觸及到他最不願意提及的事。
吟香醉月樓裡頃刻間一片沉寂,狼吞虎嚥的田雞估計是瞧見我們都沒動,氣氛也漸漸變的凝重,他囫圇吞棗嚥下滿口的菜,一臉不情願的放下筷子。
凌然深吸一口氣慢慢打開花雕,馥郁芬芳甘香醇厚的酒香瀰漫在空氣中,可依舊無法掩飾住房間裡的沉默。
“葉九卿當年也是坐在你現在的位置上。”凌然緩緩給自己倒酒,橙黃清亮的酒色如同琥珀。“算起來也有三十多年了……”
“舅舅,您……”
“不礙事,這事憋我心裡幾十年,一直沒找到人說。”葉知秋似乎是不想讓凌然提起往事,估計是不想讓他憂傷,凌然擺手打斷葉知秋示意不要緊,向我這邊看了一眼。“這小子身上我依稀看見你爸當年的樣子,他坐哪兒不由自主就讓我想起以前的事,人老了,話就多,何況你也不知道當年的事,這些年你小我也沒告訴過你,是時候讓你知道了。”
凌然的神情透着哀傷和無助,一聲不響將杯中酒一飲而盡,重重嘆了口氣,目光透過吟香醉月樓的雕花窗往向外面,像是在追憶久遠的往事。
“那年我去寒山寺賞雪,那是我第一次見到葉九卿,那個時候他還沒二十歲,我見他一人獨立楓橋,手裡拿着羅盤觀望山水,以爲是同道中人,便上前攀談。”凌然說到這裡淡淡一笑,全然肺腑諸多憧憬,然後看我一眼。“葉九卿年輕時,身上可沒你這般匪氣,說了估計你都不相信,那個時候的他文質彬彬溫文儒雅。”
“就他那樣還文質彬彬?”我眉頭一皺很難把我熟知的葉九卿和凌然描繪的人聯繫在一起。
“而且談吐文雅見識不凡,最重要是他瀟灑不羈、縱橫無束,我與他可以說是一見如故,當晚在寒山寺留宿,我與他秉燭夜談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凌然點頭淡笑。“他本打算在姑蘇停留數日,我與他投緣,千金易得知己難求,我便邀他隨我回凌家長住。”
葉九卿提及凌然時也是推崇有加,凌然如今在我們面前說起葉九卿同樣是惺惺相惜,事實上我也感覺凌然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葉九卿的性格影子,也難怪兩人會投緣。
“後來想想,如果我沒帶他回家,或許現在我與他還是推心置腹的朋友,我凌然一生無愧於心,如果說錯,唯一一件就是不該引狼入室!”凌然聲音漸漸低沉,臉上少許的笑意慢慢凝固。
“掌櫃坦蕩一生光明磊落,雖然做的事可能在您眼裡上不了檯面,可掌櫃向來忠義,每每在我面前說起您也是讚不絕口,斷不會狼子野心機關算盡。”我收起之前的挑釁,沉穩對凌然說。
“英雄不問出處,他幹什麼其實我並不計較,我與他推心置腹是因爲欣賞他的個性,事實上葉九卿算不上是英雄,可他的確稱得上是梟雄,你們以爲我不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凌然瞟了我一眼意味深長的說。“看起來你太不瞭解葉九卿,在寒山寺他拿羅盤查看風水,我凌家是風水世家,世代傳承風水玄術,他用的堪輿之術,又豈能瞞過我眼睛,你們盜墓的有望聞問切四字訣,其中望便是望氣查形,在風水玄術中雖難登大雅之堂,不過倒是也頗有幾分用處,葉九卿年紀輕輕竟然能把風水之術掌握的淋漓盡致,倒是讓我刮目相看,不過那個時候我便知道他身份。”
“那……那您還帶他回凌家?!”宮爵瞠目結舌大吃一驚。“凌家祖訓不是說不能盜墓嘛,您這話還真沒說錯,明明知道掌櫃是盜墓的,還帶回來,這就怪不得別人,是你自個引狼入室啊。”
“朋友相交貴在坦誠,我對他推心置腹,因爲我認定他是朋友,必定會肝膽相照,何況凌家祖訓是不讓凌家人盜墓,可並沒說不讓和盜墓的人交朋友。”凌然每每說到葉九卿時,即便是到現在依舊折服。“我帶葉九卿會凌家,在宅院門口他就猜到我身份,你可知道葉九卿對我說了什麼?”
“什麼?”我問。
“葉九卿直言不諱告之我他是盜墓的,怕進了宅院壞了凌家清譽,我本以爲他會隱瞞,萬萬沒想到他竟然如此磊落,我更是對他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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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櫃告訴您他是盜墓的?那……那這事就說不過去了,您明明知道人家的身份,到最後還要死要活趕他走,還說什麼要掌櫃一雙眼睛,您這不是自己打自己臉嘛。”田雞皺着眉頭說。
“葉九卿聰慧機智,而且才思敏捷,我與他探討風水玄術,他總是能舉一反三很快融會貫通,我凌家世代傳承風水秘術,但從來沒見像葉九卿這樣造詣非凡的人,他若潛心研究風水堪輿想必如今遠在我之上,可惜他偏偏選擇了盜墓。”凌然痛心疾首深吸一口氣。“我趕他出凌家,從此不得踏入姑蘇,並非因爲他用我教的風水盜墓,我要他葉九卿一雙眼睛,是因爲他看了不該看的東西。”
“掌櫃……掌櫃看了什麼?”我好奇的問。
“葉九卿到凌家時,我家小妹凌汐年方二八,我和葉九卿日日探討風水堪輿,凌汐見我帶人回家,便前來探望,小妹單純情竇初開,見到風流倜儻一表人才的葉九卿,竟然一見鍾情,可惜我渾然不知,葉九卿在凌家停留半年,兩人情根深種如膠似漆,等我察覺爲時已晚。”
“就……就掌櫃那樣子,也,也一表人才?”田雞撓撓頭有些不相信。
“葉九卿年輕的時候玉樹臨風,而且談吐不凡風度翩翩,也難怪凌汐會鍾情於他,我知道木已成舟不想棒打鴛鴦,便勸說葉九卿,讓他回頭是岸收手別在染指盜墓,他竟然斷然拒絕,事實上到現在,我也沒想通,以葉九卿的天賦和造詣,爲什麼會如此醉心盜墓。”凌然越說越氣,握着酒杯的手青筋暴露。“他一人自甘墮落就算了,可惜苦了凌汐。”
“後來發生了什麼事,爲什麼我媽一直不肯會這裡?”葉知秋眼角晶瑩,低聲問。
“我和你母親兄妹二人,論資質和天賦,凌汐遠在我之上,她本該傳承凌家風水秘術,可爲了葉九卿她竟然不惜違背祖訓,葉九卿倒沒騙她,直言不諱告之他是幹什麼的,可凌汐少不更事鬼迷心竅,一心要跟葉九卿,我萬般無奈只好將你媽鎖在屋裡,並趕葉九卿離開。”凌然搖頭重重嘆口氣。“誰知葉九卿潛回凌家救走凌汐,被我察覺帶人追上,當時我殺他的心都有了,你媽攔在我前面懇求放過他,甚至願意被凌家逐出宗祠,永生不得再踏入凌家半步。”
“原來您要毀掉掌櫃雙眼,並非是因爲他隱瞞身份,而是因爲他看上凌家最珍貴的東西……”我恍然大悟突然間不知道該怎麼幫葉九卿辯駁,一個可以爲他放棄一切的女子,可最終卻因他而死。
我站起身從凌然面前拿過花雕,恭敬的給他倒上,然後也給自己倒滿,端起酒杯懊悔不已:“晚輩不知這段往事,之前多有冒犯,掌櫃這些年一直悔不當初,每每亡妻忌日便茶飯不思,他重情義始終沒放下過,這杯酒我代掌櫃給您賠不是。”
“人都死了,賠不是有什麼用,可憐我小妹眼瞎看錯了人,葉九卿就是縮頭烏龜,當年我念在凌汐對其一往情深,不想傷她的心,才放葉九卿走,他在我面前信誓旦旦保證過,若是對不起凌汐,他拿命來還。”凌然並沒有端面前的酒,看了看身旁的葉知秋,慈愛的摸摸她頭。“你媽枉死,我本該讓葉九卿填命,可當時你還小,舅舅不想見你父母雙亡,如今你也長大了,虧他葉九卿自稱一言九鼎,到現在也不敢來見我。”
“掌櫃不是貪生怕死的人,這些年他活的也挺苦,他告訴過我,若不是還有事情沒做完,他早就想下去陪她,掌櫃對她情比金堅,若不是兩人情深意重,想必她也不會捨身相救。”我說。
“重要的事……”凌然冷冷一笑。“他葉九卿還有什麼重要的事,說到底還是盜墓,在他心裡凌汐遠沒有盜墓重要,可憐我妹妹臨時還執迷不悟沒看清姓葉的……”
“夠了!您不就想讓掌櫃一條命。”我扔掉手裡酒杯,一把拉開衣領,胸膛裸露在凌然面前。“掌櫃的對錯我管不了,但我是掌櫃的人,您當我面說他就不行,您要覺得一條命能讓您解氣,我幫掌櫃還給您。”
田雞和宮爵也跟着站起來,葉知秋連忙走到我身邊,擋在前面說:“舅舅,他性子衝,您別跟他計較。”
凌然的目光變得異樣,但我相信絕對不是因爲我把他給唬住,他慢慢端起酒杯在手裡搖晃,嘴脣蠕動苦笑一聲:“冤孽,三十多年前,凌汐就是站在這裡求我,如今她女兒又求我,都是爲了一個盜墓的……”
凌然仰頭喝光酒,緩緩站起來向我走來,田雞和宮爵擋在前面,我讓他們讓開,葉知秋死活不動,被我一把推開,挺胸直視對面的凌然:“打今兒起,要麼您拿我這條命解氣,要麼您就別在我面前說掌櫃半個不字,我若再聽到,您凌家十三道門楣和那八階半臺階小爺親手給砸了”
“顧朝歌,你蹬鼻子上臉啊。”葉知秋在身後用力拉我。“你還當這兒是可以胡作非爲的小關廟。”
“葉九卿這輩子的福分,我羨慕的緊,找到我妹妹讓他平步青雲,到老身邊還有一個不怕死的主護着。”凌然的手慢慢伸過來,聲音平緩淡定,手停在我拉開的衣角上,目光卻落在我胸膛。“這項鍊是你的?”
“……”我一愣,沒想到凌然一帶而過,話峰轉到項鍊上,低頭纔看見拉開的胸口上項鍊露出來。“是的。”
“挺別緻的項鍊。”凌然看了一眼把我衣角合上。“我老了,打打殺殺的事早不幹,有生之年還是保住凌家祖宅吧。”
凌然居然妥協,這讓我都有些吃驚,他坐回到椅子上,指着一桌菜餚心平氣和擡手。
“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