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忠擡頭看了看她的神色, 繼續說道:“如今,往事都已隨風逝。老夫人心裡再有怨恨,該離開的人都早已離開了。現下, 大公子是在您的身邊的。您爲他付出了多年的心血, 您纔是他唯一的母親。更何況……大公子是老爺留在這世上, 嫡親的血脈。倘若老夫人您這個時候, 拋棄了大公子……老夫人您就不心痛嗎?”
“心痛……可又有什麼辦法。他如今越發大了, 也越發管不住了。”
“大公子從小到大,除了這感情一事逆了老夫人您的意思,其餘種種卻是從無半點不妥……說到底, 還是大公子太年輕,不過話說回來, 哪家的少爺到了這個年紀又能過的了情這一關。老夫人您的胸襟、智慧無人能及, 可到了大公子的事兒……老夫人您卻糊塗了啊。”
老夫人拿起絹帕拭了拭眼角:“怎麼說?”
“老夫人從始至終只想着大公子能按您的意思, 接受三夫人。卻從沒換個角度來想一想……”說到此處,沈忠頓了頓, 再次擡眼看了看老夫人的神色。
老夫人一揚眉:“你繼續說。”
“老奴想着……倘若……倘若老夫人派人將那青樓女子尋回,對大公子也是一番恩典。”
“放肆。”老夫人重重一拍桌子,“你知道你在說什麼嗎?”
“老奴,老奴……”沈忠擡手擦了擦額上的汗滴,硬着頭皮道:“老奴這是爲了老夫人您着想。”
“住口, 住口。”老夫人一揮手, 茶杯被掃落在沈忠的面前, 青色的茶水濺了沈忠一身。
“真是愈發的放肆了, 你知道你再說什麼嗎?”老夫人提高的音量, 聲音裡有着微微的顫抖。
“老奴該死。”沈忠對着老夫人磕了個頭。
老夫人微微喘着氣,半晌, 終於漸漸平靜了下來,“那樣一個卑賤的女人,你竟然還爲她說話,她何德何能能進得了我沈家的門?”
沈忠跪在地上,沒有言語。
“怎麼不說話了,你不是挺能說的。”
“老奴糊塗了,不該說那樣的話。老夫人做何決定,老奴一個下人,不敢再妄加評論。”
“哼,好啊……現在又不敢妄加評論了,我看……你這是變着法子說我不通情理。”
“老奴不敢。”
“你且起來。”老夫人眯着眼思索了半晌,揮手叫沈忠起身。
沈忠對着老夫人又磕了個頭,這才起身站到一側。
“你方纔說,把那女人找回來……”
“老奴逾越了,那樣的女子怎配得上大公子。”
“不不。”老夫人擺擺手,“把你剛纔想說的話說完。”
“老奴……沒有什麼話說了。”
“我叫你說你便說……好,方纔是我太過激動了,忘了今日請你來的目的。”老夫人努力平復着自己的情緒,儘量放低了自己的音量,“我這個老太婆給大管家陪個不是。”
“老奴惶恐,老奴惶恐。”
“罷了罷了。”老夫人揮揮手,“我這個老太婆若是有什麼言語得罪了你,你也別往心裡去。只當你是自個兒的心腹,這纔沒刻意壓着自己的性子……我今日只想聽聽你的心裡話,你且大膽地說。”
窗外的蟬鳴聲愈加響亮,炙熱的陽光灑在大地,蒸騰起讓人難耐的暑氣。沈忠的後背已然全部溼透,額間的髮絲貼在臉上,黏黏膩膩的讓人燥熱不堪。
“說吧。”老夫人起身,拿起桌上的白瓷壺親自給沈忠換了杯涼茶。
“有勞老夫人了。”沈忠趕緊接過,連連鞠着躬,“老奴方纔的意思是……既然大公子這麼在意那女子,老夫人何不順水推舟,送大公子一個人情,說到底不過一個玩意。往日裡,老夫人一味地阻止大公子和她來往,結果弄得大公子和老夫人差點反目。如今,老夫人不妨退讓一步。這沒了阻力的感情,談起來也就少了點風花雪月的味道。只怕,不出幾個月,大公子就該膩煩了。到時候,大公子纔會覺出,還是府裡的三夫人才是正經的大家閨秀……”
老夫人沒應聲,仔細思索着沈忠的話。半晌,點了點頭,對沈忠道:“你繼續說。”
“老夫人若這麼做,大公子的心裡必然對老夫人很是感激。再者,那女子接回府裡,日子一久,大公子沒了新鮮勁,到時候,還不是任由老夫人您處置。那個時候,沒了感情的羈絆,老夫人想怎麼辦,大公子只怕只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往遠了說,老夫人能除掉了這個魅惑大公子的禍害。往近了說,老夫人還能把大公子的心拽回自己的身邊。”
老夫人抿着脣沒說話,良久,哈哈一笑,指着沈忠道:“說你是個狐狸,你還真是個狐狸。”
“老奴一心只爲了老夫人。”
“你說了這麼多,只怕是……不想讓我換了沈家的當家。”
沈忠驚得一震,一擡頭就對上了老夫人那深不可測的雙眸。沈忠深深吸了口氣:“老奴卻是這個意思,如何瞞得了老夫人?”
“你承認的倒快。”
“老奴跟了老爺幾十年。如今老了老了,也想看到大公子能撐起沈家。不過……這不過是老奴的一點點私心。在老奴的心裡,除了過世的老爺,只有老夫人才是老奴正經的主子。若是哪一日大公子對不起老夫人,老奴絕對支持老夫人立刻換了沈家的當家……方纔老奴所說,是老奴預想的最好的結局。退一萬步說,倘若老夫人這樣做了,大公子還是執迷不悟,到那個時候,老夫人再將大公子換掉,相信誰也不會再多說一句。”
老夫人好半晌沒有接話,沈忠擦了擦額上的汗,耳邊只聽到了窗外聲嘶力竭的蟬鳴聲。
“容我再想一想,你下去吧。”不知道過了多久,沈忠終於聽到了老夫人的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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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了老夫人的屋子,沈忠呼了口氣,擡頭看了看刺目的陽光,脣邊漾起一抹複雜的微笑。
“主子,你終於回來了。”剛走到前院賬房,一個穿着青布褂子的小廝遠遠地跑了過來。
“怎麼說話呢,誰是主子,在這院子裡,你,和我都一樣。主子在裡邊呢。”沈忠擡手指了指內院。
“小的該打。”小廝伸手就要打自己的嘴。
“好了好了,說,什麼事情。”
“沈大嬸來找了您好幾趟了,說是有急事,讓我等您一回來就告訴您。”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沈忠揮了揮手。
將賬本整理好,關好房門,沈忠匆匆往家趕去。後巷的拐彎處,三間青色的瓦房,那是老爺還在時給他置辦的宅子。
剛進房門,就見沈氏正焦急地走出來張望:“你可回來了。”
“熱死了,給我倒杯水。”
沈氏趕緊給他斟了杯涼茶。
沈忠接過杯子,一口氣全都喝完了,這才擡頭問道:“怎麼樣?”
“那人說,查到……查到大公子在外面私自開了個鋪子,對外面只說,東家是個姓江的。”
沈忠手一抖,杯子差點摔倒地上:“這事還有誰知道?”
“就剛纔來報信的人知道,他說,他本該直接回了老太太的,只是,只是不忍心,所以先來告訴你了。”
“多給他銀子,堵住他的嘴。”
“是的。”沈氏幫沈忠捏了捏肩膀:“這事,要不你就別摻和了,咱們這麼做,也算仁至義盡了。”
“老夫人那邊正猶豫着呢,今日也把我叫去問了我的意思。”
“你怎麼說?”沈氏有些緊張。
“我還能怎麼說。老夫人精着呢,我有什麼說什麼,在她面前,最好別藏着小心思。”
“可,可……你說讓她別換當家,她會聽?她可是恨死了大公子的親孃,她那麼狠毒的性子,什麼事做不出來,當年,連……”
“好了,你住嘴把。”沈忠揉了揉額頭:“這麼些年,我夾着尾巴做人,夾縫裡求得生存,就連大公子,也一心以爲我是老夫人的心腹。”沈忠嘆了口氣,“想來,老夫人多多少少還是對我有幾分信任的。只盼着大公子翅膀早些硬起來,也不枉我這麼些年委曲求全。”
“大公子哪裡是老夫人的對手。你就算幫得上這一次,又能幫得了下一次?哪一日老夫人若翻了臉,再想更換當家,也不過一句話的事。”
“哎。”沈忠嘆了一聲,“能幫一步是一步,再多的,我也沒那個能力了。我不怕大公子記恨我,只盼着他能早日擺脫老夫人的控制……你還是要記着我的話。”沈忠話頭一轉,對着身邊的沈氏道:“做人要低調,再低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