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在沙漠裡生長的一個小子,這樣的一餐飯在我的夢中都未曾出現過。
“你別這麼看着我。我都不好意思吃了。”女孩的聲音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這才意識到,我身邊的女孩並不允許我像平日裡那樣經常發生走神般的思考,這種思考在新城代表着榮譽,代表着對於學問最爲刻苦的鑽研,可是在女孩面前,這可能代表着不尊重和不禮貌吧。
“哦,哦。我……我只是突然的想到了一些東西,所以……有點走神。”我慌忙的解釋着。
女孩的手裡拿着一把餐刀,看起來是銀質的。但是剛纔看夥計上東西的時候,好像並沒有這樣的餐具,不過吃烤羊腿的話,好像的確是需要一把刀。是了,應該是放在饢餅的那個盤子裡的,只不過是盤子裡的餅把餐刀給蓋住了。這刀也極爲精美,甚至刀柄上還有刻花,具體刻的是什麼,我看不清楚。我承認,我是在用這種觀察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如果不這樣的話,我的眼睛只會看着那乳羊的羊腿,甚至連女孩美麗的臉也無法吸引我。
“對了。”女孩一邊說話一邊用餐刀切下一大片肉,然後夾在饢餅裡,放到嘴邊大大的咬了一口。剛烤好的餅非常脆,在她的嘴裡發出清晰可聞的破碎聲,這讓她之後所說的話,都伴隨着這種美妙的打擊聲。女孩沒有等餅全都嚥下,就含糊不清的說:“這裡的人都叫你學徒老爺,學徒不是對地位很低的人的稱呼嗎?可是爲什麼後面會跟上老爺兩個字呢?你在這裡的地位到底是高還是低啊。”看的出來,她很餓,同時她也很想跟我說話。因此在這問題剛問過之後,又是一大口的饢餅夾肉被送入了她那美麗動人的嘴巴當中。
我在回答問題之前狠狠的嚥了一口唾沫,如果不咽的話,口水就會在我說話的時候流出來,實際上剛纔已經有一點流出了嘴角,只不過我用一個不經意的動作,把流出的口水擦在了學徒袍的袖口。
這並不是一個很好回答的問題,這種集卑微和高貴於一體的稱呼完全是這座畸形的城市所創造的產物,我要怎麼講呢?我難道要告訴她舊城和新城?實際上要從根源上解釋這個問題的原因,就是說上一天一夜也說不完,更何況,對於當時年輕的我來說,腦子裡完全沒有那麼多具體的想法,所擁有的僅僅是好似漿糊一般的混沌。
“這座城市,分爲兩個地方。”我用手指畫了一個圈,然後在中間一劃,把剛剛的圈一分爲二。“我生活在另一半里,在那一半里,我是一個身份卑微的人,一個卑微的學徒。但是在這一半里,我的身份卻尊貴無比。他們會在我的稱呼後面加一個老爺。基本上就是這樣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簡單的解答方法,我對自己的這種總結很滿意,沒有提及關於學城的任何歷史問題,聰明的解釋,女孩應該一下子就能明白。
“我感覺你對這裡並不熟悉,你以前不常來這嗎?”女孩說話的時候眨了眨眼。她的睫毛很長,我坐在她對面,好像感覺到了她睫毛扇出的風。那風裡似乎還夾雜着女孩自身的體味和羊腿香料的混合味道。
“實際上……我是第一次來。”我伸出一根手指,做着強調。告訴她我是第一次來也好,這樣的話,我即便是做事有一些笨拙,女孩也一樣可以理解。有一個解釋的機會真好,我一定不好意思主動解釋這個問題的。
“可是……”好像女孩嘴裡正在咀嚼的是羊腿上的一塊筋,她皺着眉頭嚼了幾下並沒有嚼爛,索性就直接狠心嚥了下去,誰知那筋卻卡在了喉嚨裡,女孩有些痛苦的抓起桌子上的一把壺,仰頭喝了一大口。只聽得“咚”的一聲,女孩的眉頭逐漸的舒展開,而因爲剛纔的痛苦,在她眼睛裡,我看到了清晰可見的淚花。
好半天,她才繼續她剛纔所說的話:“可是你爲什麼不經常來呢?沒人喜歡生活的卑微啊,明明你換個地方就可以生活的很好,爲什麼還要在你所生活的那一半做堅持呢?”
“因爲我生活的那一半有我追求的東西,我在那裡才生活的有意義。而在這邊……我如果生活在這邊的話,不知道做什麼纔好。”我的前半句無比的理直氣壯,可到了後半句的時候,似乎連我自己也覺得這樣說並不十分的合理。
“追求……”女孩在小聲嘟囔着這個詞語,然後她又喝了一大口剛纔壺裡的東西,從飄散出來的味道來看,那壺裡應該是葡萄酒。她喝下這一口之後,臉上又添了一些紅潤。“追求,這個我可以理解。就好像我的爸爸,他來往於中原和歐羅巴之間返貨,爲的就是能夠多掙錢,那你留在那一邊是爲了什麼呢,也是爲了掙錢?我剛纔看你買東西的時候,也不講價,掏金豆的時候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這可跟我的爸爸不一樣,他似乎買些什麼都是斤斤計較的,即便只是爲了蠅頭小利也是這樣,我很不喜歡他的這種吝嗇。你身上隨身就帶着那麼多金子,剛纔夥計也一直說,這不如你的那一邊,叫……新城是吧。那個叫新城的一邊,一定是非常漂亮的,你在那也能掙很多很多的錢吧。”女孩說完之後,沒有再繼續吃東西,而是專心在等待我的回答。可能是她太想知道新城是什麼樣了吧,也可能是她有些吃飽了。畢竟對於一個女孩來說,她剛纔那般狼吞虎嚥吃的東西可確實是有一些過多了。
“不,我並不是商人。”我聽到女孩誇獎我,內心有一些得意。從她的話語當中隱隱當中能聽出來,我在一些問題的做法上,比她父親要好,能給女孩留下這樣的印象,也實在不枉費我做了這麼多的努力。“就像你聽到的,我是一個學徒。我所追求的就是知識,追求的過程和方式,就是不斷的學習。新城裡有學堂,有老師,我可以學到我想知道的一切,完成對於知識的追求。”
“哦,原來是這樣。那你求學是爲了什麼呢?爲了考功名當大官嗎?”女孩歪着頭問。這樣讓她紅撲撲的臉蛋更添了幾分嬌媚。
“不是的。我聽說過中原考功名的那一套,可是我學的並不是那些。我只是……想學那些知識,新城裡的人都想學知識,這就是我的追求。”我一邊搖着頭一邊回答。
“那你學知識,不考功名是爲了什麼呢?”女孩繼續問,她的問題問的極快,好像連珠炮一般,讓我無法閃避。我甚至沒有時間去思考究竟怎麼回答纔會更合適,所有的回答都是完全的依靠本能。
“爲了能夠當上學士。在新城裡,知識越多的人越受人尊重,而如果我當上學士的話,就可以成爲在新城裡受人敬仰的人。”學士,這個詞對我來說好遙遠。我在回答女孩問題的同時,在心裡質疑着自己究竟可以不可以成爲學士。成爲學士的考覈太過於嚴酷,而且還要經歷那麼多年的學習,並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堅持到考試的。
“那……”女孩一邊說話一邊搖着手裡的酒壺,葡萄酒在她的搖晃之下,來回的撞擊着酒壺的內壁,發出聲響。“是舊城的人口多,還是新城的人口多呢?”
“舊城的人口多。”這個我回答的非常篤定,我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能成爲學徒的,舊城裡的人自然會比較都。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追求知識,只是爲了在新城裡受人尊敬,可是你現在就可以在舊城裡被人尊敬,而且是被更多的人尊敬,那你的追求知識還有什麼意義嗎?你所畢生追求的東西,在另一片地方,馬上就可以得到。”女孩說完話,把酒壺貼近嘴巴,將剩下的葡萄酒一飲而盡,而後還輕輕的晃了晃空酒壺。
這……這個問題讓我難以回答,我隱隱覺得她說的話當中有哪裡不對,可是一時間卻又不能準確的說出到底是哪裡不對。“這……”我的身體以及臉孔僵硬了半天,都不能夠對女孩的觀點提出任何駁斥。這讓我感覺臉上有些發燒,在桌子上那精緻的餐盤裡,我看到了自己的臉漲得通紅。
“好了好了,我就是開玩笑的。”女孩馬上打圓場,中間還夾雜着幾聲笑聲。那笑聲在我聽來不再像銀鈴一樣悅耳,反而是一種挖苦的嘲笑。
我很想發怒,我覺得自己的信仰被嘲弄了,這是我長久以來所堅持的,我一直認爲它堅不可摧,可是當真的把它拿到陽光下來曬的時候,它卻如同香灰捏造的一般,如此的脆弱和不堪一擊。我把拳頭捏緊,卻不知道想要打誰,是打我自己嗎?
“哎呀,怎麼還生氣呢?來,吃一顆葡萄。”女孩的芊芊玉指摘下一顆葡萄,她把葡萄放在了我的前面,實際上那位置已經很接近我的嘴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