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說出這句話之後,春申君臉上的笑容淡去。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的眼睛,想看透這個舉世聞名的大賢的內心。
任何聽到朱襄名聲的人都會好奇,朱襄究竟真的是如傳言一般光風霽月的真君子,還是世人過譽。
六國士人都希望朱襄的名聲是過譽,否則如何解釋朱襄全力支持最暴虐的秦王?這不是助紂爲虐嗎?
黃歇聽了藺贄口中朱襄被秦王冷落的話後,當時真被騙了。但他回到住處一想,就發現漏洞百出。
秦昭襄王在朱襄入秦後的幾年間,行事風格與之前截然不同。
之前的秦昭襄王雖讓六國頭疼,但他也只是一個能被預測的雄主。
黃歇曾經陪同在秦國爲質子的楚王生活在秦國整整十年,自認爲非常瞭解秦國和秦王。
秦國和秦王的確強大,但也未脫離其他六國太多。其他六國國力強盛的時候,雄主也就和秦王差不多。
但朱襄入秦後,暴躁的秦國突然變得安靜,這讓黃歇感到了恐懼。
安靜不代表秦國失去了危險性,反而更加危險。誰都知道野獸在安靜的時候是在積蓄力量。
除了入秦的朱襄,還能有什麼原因?定是朱襄影響了秦王決策。
從這個結果來看,朱襄在秦國絕非不受寵。他雖不在朝堂,也能參與秦國國政。
當秦國增產的消息傳來,黃歇開始勸說楚王趁着秦國安靜下來的機會,聯合其他國家共同討伐秦國。
聽聞朱襄在趙國時就能讓庶民田地產量翻倍,趙王是有多蠢才視而不見?
全國庶民田地產量翻倍,國家能多收多少稅賦?多養活多少人口?多培養多少兵卒積蓄多少糧草?
秦王之前打下六國那麼多地盤,但沒有人認爲秦王能統一六國。這就像是楚國滅掉了一百多個小國家,中原和秦國也沒有把楚國當回事一樣。
秦王現在吞下去的土地,只要局勢一動盪,立刻就會吐出來。這幾百年間,各國一直都是這樣。
可蔡澤協同守衛上黨高地,打退魏國和韓國和騷擾的那些並非著名的小小戰役,讓黃歇看到不一樣的地方。
聽聞蔡澤守城時,才歸屬秦國不久的上黨高地的庶民自發幫助秦兵。哪怕這樣的幫助不會被記入軍功,按理說對庶民而言是隻有危險沒有任何好處的事。
當初秦國攻打上黨的時候,上黨的民衆攜家帶口逃到趙國。這纔過去幾年?
即便國家腹地的城池被攻打的時候,也是誰勝利了庶民就給誰交稅,黃歇可沒見過哪國普通庶民爲國家赴死。
爲國家赴死的除了兵卒,就只有品德高尚的士人。庶民如家畜,家畜不會在意自己歸屬於哪家主人。
這件難以理解的事,讓黃歇產生了恐懼,就像是一枚種子一樣埋入了黃歇心中。
待李牧佔據南楚之後,這枚種子開始生根發芽。
黃歇是楚國最激進的貴族。秦國佔領了南楚,即便楚王和大貴族都按兵不動,黃歇也在自己權力範圍內派出了人。
就算不能一舉奪回南楚,他也要爲秦國佔領南楚製造麻煩。
楚國佔領南楚之地那麼多年也沒能收服舊國遺族。只要稍稍一挑撥,南楚之地的舊國遺族和蠻夷土著一定會發生叛亂。留在南楚之地的楚人們一定想回歸楚國。
但事與願違,黃歇所有挑撥的手段都石沉大海,那點漣漪還沒有大海本來的波浪大。
他派去的人報告,失敗的原因是朱襄公來了。
朱襄公先派人覈實了當地人的田,然後以庶民已經佔有的田地爲基準,均勻地將未開墾的野地和從貴族手中收繳的田地分給了當地的人。
有了田地之後,無論是楚人、遺民還是遷徙來的秦人都不願意生亂,還向秦兵舉報他們領取賞賜,害得他們損失慘重。
黃歇憤怒地問道:“秦人狡詐,他們怎麼會相信秦人真的分給他們田地?!”
下屬回答:“因爲是朱襄公爲他們分田。”
朱襄公的名號再響亮,也不會傳到南楚去吧?這天南地北,南楚的人怎麼會知道朱襄公?怎麼會信任朱襄公?
下屬也說不清楚原因。他只知道南楚的人一提起朱襄公就是滿口讚詞,好像對朱襄公十分了解,彷彿他們見過朱襄公一樣。
黃歇更加茫然。他身爲楚國名震天下的四公子之一,也只在士人中揚名。若是問非他封地的庶民春申君是誰,庶民大多都會很茫然。
別說春申君,那些無知的庶民可能連楚王是誰都不知道。他們只知道,這裡是楚國,統治他們的是楚王。
他自然不知道,南楚的庶民們原本確實不知道朱襄是誰,但當朱襄伐山破廟,並行走田間親自指導他們耕種的時候,“朱襄公”的名聲就傳開了。
南楚許多農人,確實親眼見到了朱襄,甚至還與朱襄說過話。
朱襄現在的話,讓黃歇心中那棵因爲難以理解而越發壯大的恐懼的樹變得更加高大。焦躁灼燒着黃歇的心,讓他有些喘不過氣。
他直直地看着朱襄,就像是看着一個披着人皮的怪物。
大賢也罷,如果太過超出常理,那也是怪物。
“朱襄公,你種田的本事的確很有用。”因爲恐懼,讓黃歇的聲音變得尖銳,語氣彷彿像在質問,“但我一直以爲,你的本事是讓國庫更加充盈。”
朱襄看着黃歇的表情,也收起了臉上的笑容。
李牧曾經抓到春申君派來擾亂南秦的探子。從繳獲的信件來看,探子將自己任務失敗都歸於“朱襄公”。
藺贄出使楚國時特意收集過楚國貴族關於他看法的信息。春申君黃歇對“朱襄公”特別關注,並和楚王提起,“朱襄公有惑民之能,上黨與南楚庶民自發幫助秦兵一事,與朱襄公有關”。
再加上楚國重鬼神,自己曾伐山破廟,楚國士人中出現了自己是“鬼神”的謠言。
不過一般他們不說自己是鬼神,而是“怪物”。
朱襄聽到藺贄如此說後,愕然許久。
然後,他對藺贄笑道:“楚人沒說錯,我確實是怪物。”
藺贄以爲他在開玩笑。朱襄其實沒有開玩笑。
物之反常者爲妖。妖不就是怪物?他在這個時代就是怪物。
聽了藺贄的計謀,見到了黃歇對他的試探,朱襄便想到了此事。
“種地能產出更多的糧食,糧食不僅能充盈國庫,還能填飽人的肚子。”朱襄道,“我知道你曾派人來南楚之地做的事。你一定很疑惑爲何楚人不幫你。這有什麼好疑惑?他們相信我能讓他不餓死,他們就願意當秦人。”
他沒想到朱襄會如此直接地說破他的心事,他與貴族交鋒多年從未遇到過這個局面。
即便與最厲害的謀士交鋒,他們也是旁敲側擊迂迴論戰,朱襄卻像是粗野之人一樣,直截了當地提問和回答,絲毫不顧及臉面。
是因爲朱襄本來就是粗野之人,是庶民嗎?
“春申君,我知道你在想什麼。貴族交鋒,多不會直抒胸臆。你是想,我簡直不像個貴族,不愧是庶民。”朱襄笑道,“但春申君,這不就是我的優勢?誰爲國家耕種?誰爲國家徭役?誰爲國家征戰?正是一個個的庶民啊。”
黃歇問道:“朱襄公,你爲何要對我說這些?”
他完全不能理解朱襄爲何要說這些話。
他心中因爲未知而產生的恐懼更多了。
“你可以將其理解爲炫耀。”朱襄爲自己和黃歇添滿茶水,“我在炫耀我的才能,也在炫耀我在秦國得到的榮寵。”
黃歇心中更加不理解了:“爲何你要向我炫耀?朱襄公難道是虛榮之人?”
朱襄道:“雖然我確實是虛榮之人,但此番炫耀並不是因爲這個原因。”
他笑了一下,道:“我知道春申君想要用離間計逼殺我,但或許逼殺一個賢才會讓春申君猶豫,我替春申君打消猶豫。”
黃歇心中越發恐懼:“這又是爲何?”
朱襄笑道:“將欲弱之,必固強之;將欲廢之,必固舉之。我想看看楚國能在秦國動用多少力量,纔好將其一舉拔除。”
黃歇道:“你想以自己爲餌?但你已經告訴我此事,我怎麼還會動手?”
朱襄將黃歇的茶杯推到黃歇面前,輕笑道:“所以我向你炫耀我對秦國的用處。春申君,秦國有我之後,只要它能打下多少地,就能獲得多少地。不僅如此,四公子不過是讓天下士人來投,我能讓天下庶民來投。”
他喝了一口清茶,雙手捧着茶杯道:“他們會成爲爲秦國耕種的農人,成爲爲秦國作戰的兵卒。太子子楚是我的摯友,公子政是我的外甥。我不慕權不入朝,不招門客不交朝臣,他們永遠不會忌憚我。”
“商君能處罰太子的老師公子虔。若你能炮製一個確鑿的罪名,太子子楚和公子政也護不住我。”朱襄笑道,“你能殺我的時機已經不多了。回陳都之後,好好和楚王說說此事吧。”
黃歇深呼吸,背後冒出了一層冷汗。
朱襄先如人間仙人,後如爽朗士人,現在又圖窮匕見。性格轉換如此之快,怪異得讓黃歇毛骨悚然。
黃歇能以普通士人做到戰國四公子的位置,能將被秦國囚禁十年的楚太子送回楚國,自己留下來爲楚太子替死還未死,成功遊說范雎勸服秦王將他送回楚國。他當然是非常有才能之人。
但朱襄實在是太怪異了,怪異到他不知道該用何種方式去對付。
就算朱襄說出了動機,黃歇也不能理解朱襄爲何如此做。是什麼讓朱襄拼上了自身,也要讓他動手?
就爲了暴露楚國留在秦國朝堂的暗手?
這並非什麼緊要的事吧?即使楚國留下的暗手仍在,也不能左右秦王的決定,否則楚國包括舊都和舊陪都在內的一大片土地就不會丟掉了。
再者,朱襄就不怕玩脫嗎?
就算他名聲再大,國君殺人的時候不一定會在意這一點。否則秦國就沒有三良殉葬,趙國也沒有三良入秦了。
正如朱襄所說,現在他的護身符只是秦太子。一個太子沒什麼用,說當質子就當質子,說廢除就廢除。
秦昭襄王的太子就是去魏國當質子身亡;他的主君當太子的時候也被扣在秦國十年,差點與王位失之交臂。
現在的秦王可是有二十多個兒子,這些兒子都想置太子子楚爲死地。
“看來春申君這盞茶喝不下了。”朱襄端起茶,做了一個請的動作。
這時候還沒有“端茶送客”的說法,但黃歇明白了朱襄的意思。
朱襄揮揮手,他身後的僕從將放着茶葉,和剛研製出來的陶瓷茶壺杯盞的漆盒端出來,贈送給黃歇。
他親自送黃歇到了池塘邊,笑眯眯的模樣,好像他已經和黃歇成了朋友。
待黃歇離開後,朱襄身後的侍從一個拽掉了假鬍子,一個拽掉了假眉毛,一個拽掉了假頭髮。
藺贄疑惑道:“你爲何嚇唬他?”
子楚揉着眉毛:“這膠粘得臉疼。”
蔡澤仰天長嘆,一副“我是誰我在哪,我爲什麼要放下繁重的公務陪他們做蠢事”的表情。
“藺贄,你簽訂的貿易協定,是想用我當初和你說過的糧食貿易戰吧?”朱襄揹着手,看向湖水。
朱襄盯着湖水,平靜道:“夏同,你去刺激一下你的兄弟們。不管楚國人是否動起來,都給他們一種他們中已經有人在針對我的感覺。楚人各自爲政,使用離間計也各自爲政,他們只看結果,不會去深究誰做的。”
“好。”子楚揉着眉毛,“這和你說的什麼貿易戰有什麼關係?”
朱襄道:“管子衡山之謀,你可記得?”
子楚皺眉沉思。
蔡澤道:“衡山擅鍛劍。管子派人高價收購衡山劍,他國見狀,紛紛前往衡山購買衡山劍。衡山劍價格暴漲,衡山國人皆棄田鍛劍;管子又高價向他國購買糧食,讓他國之糧盡入齊國。在夏收之前,存糧已經快吃完,新糧還未成熟,齊國突然向已無兵器又無糧草的衡山國出兵。”
子楚也想了起來:“衡山國雖然有錢,但其他國家的糧食也全賣給了齊國,所以他們就舉國投降了。”
朱襄道:“這就是貿易戰。秦國糧食增產,但人口不會迅速增加,所以會積壓陳糧。楚國各自爲政,楚王難以直接控制國人。秦國低價賣給楚國陳糧,再向楚國輸出棉花種植,高價收購棉布桑麻。不出幾年,楚國土地盡種桑麻棉。”
藺贄見無法裝傻,按壓着眉頭道:“然後秦國再禁止向楚人賣糧,楚人糧價恐怕暴漲十倍不止。李牧就能輕鬆派兵北渡了。朱襄,你是想嚇唬楚國,讓他們把注意力集中在你身上,忽視秦國使出的貿易戰。”
藺贄裝作憤怒道:“你……你不是說此計惡毒嗎?我都已經把此事攬下,難道你信不過我?”
朱襄嘆了口氣,轉身看着友人:“此計是我出的,你既然用了,我就要對此負責。趕緊成功才能儘快結束,楚民受到的傷害才最小。沒有人比我更懂糧食安全,我纔是最適合主導這個計謀的人。”
藺贄原地抱頭蹲下,一臉挫敗,口吐髒話。
蔡澤嘆了口氣,蹲下了身體,拍了拍藺贄的肩膀:“你小看朱襄的敏銳了。”
子楚還在狀況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想問又擔心顯得自己很蠢。
你們別光顧着長吁短嘆,誰來爲我解惑?
朱襄見子楚強忍着焦急的模樣,乾咳一聲,主動解惑道:“這計謀雖然可能迅速拿下最難啃的楚國,但缺糧對平民傷害極大。藺贄便想自己偷偷扛下,不告訴我。”
子楚疑惑:“既然你不喜歡這個計謀,爲何要說出來。”
朱襄認真道:“首先,我當時喝醉了。你知道的,我喝醉後嘴把不住門。”
子楚:“……”瞭解,他太瞭解了。否則他怎麼知道朱襄是大賢?
“第二……”朱襄頓了頓,“快速統一,死的人更少吧。”
子楚心頭一沉,然後一腳踹到藺贄屁股上,把藺贄踹了個狗啃泥。
你一個人逞什麼能!要瞞住朱襄,找我們一起商量啊!看吧,沒瞞住,朱襄責任心這麼強,自己跳進去了!
蠢貨!
自以爲自己能行的藺贄爬起來繼續抱頭蹲守嚶嚶嚶:“我不活了!”
朱襄:“喂喂,不至於吧?有這麼嚴重嗎?身爲秦國長平君,我對楚國用個計謀不是很正常嗎?”
藺贄:“嗚嗚嗚,我不活了!”
子楚:“別活了!”
蔡澤:“好好反省。”
朱襄無語:“你們這是在做什麼?貿易戰而已,難道你們認爲我脆弱到連使用個計謀都要悶着被子哭幾天?”
藺贄:“別哭,我錯了,下次我一定好好瞞住你!”
子楚:“你自己不知道自己多脆弱嗎?”
朱襄跟着藺贄一同抱頭蹲守了:“你們這樣保護過度讓我很尷尬啊!我真的沒這麼脆弱!我和楚人又不熟!善心沒到那程度。”
藺贄:“不信。”
子楚:“呵。”
蔡澤:“放心,沒事,我會請君上下詔接引楚人來秦國耕種。楚人見快沒糧了就會來秦國。”
朱襄:“……謝謝。”
好吧,這個脆弱他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