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頗以爲,自己今生不會再帶兵。他沒想到,自己的決定這麼快就被打破了。
他不能放下這些跟隨背井離鄉的趙人不管。
廉頗對自己的大貴族的出身、領兵打仗的才華、攻城伐地的功勞都很自滿。他知道很多人說他目中無人,連一些沒有功勞、只靠出身招搖的趙國宗室都不放在眼裡。他連別人說他目中無人這件事都很自滿。
連藺相如都曾經看不起的廉頗,自然也不可能低下頭去看草芥般的庶民。
朱襄被藺相如視若親子好幾年,廉頗也經常因爲朱襄的出身和不肯上戰場的懦弱而輕視朱襄。
這個時代都是如此。士人爲國君效力,爲國君征戰。
就是在儒家口中的聖人王朝周朝伐商的時候,他們公佈的商王的罪狀,比如今庶人更高一等的“國人”的死活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商王不重祭祀、不敬神靈、輕視貴族、任用奴隸。
這不是周朝僞善,而是在這個時代,這些纔是最重要的事。
如果周朝當時舉起“商王害民”的旗幟討伐商王,那被討伐的就是周王了。
愛民的思想,是在春秋戰國時代才逐漸確立。接受了“愛民”理念的後世,纔會給先秦的亡國之君加上虐民的罪狀。
春秋戰國之前,國君頂多只關心國人的死活,而國人就是春秋戰國時的“士”。
廉頗原本就是這樣一個最典型的大貴族。
他看着面前被整編成軍隊的趙人,嘆了口氣。
李牧問道:“廉公,你是在擔心他們的處境嗎?”
李牧:“……”那廉公你嘆什麼氣?
他本想繼續追問,但看着廉頗暴躁的臉色,他識趣地將問話嚥了下去。
因秦國之前的攻伐,三晉交匯之處有許多荒無人煙的地方,成爲幾國的勢力緩衝地帶。
他們終於來到了這個緩衝地帶,不用擔心會有趙軍攔截。
廉頗和李牧清點了一下人數,投奔他們的趙人有三萬人之多,其中原本監視這些趙國兵卒有一千餘人。
這人數看上去不多,但思及趙國這些年征戰減少的人口,消息的傳播速度,村人離他們路途的遠近,三萬人已經非常多了。
按照常理,村人幾乎沒有得知邯鄲消息的途徑。說不定廉頗和李牧離開趙國好幾年,鄉野山村的趙國庶民都不一定會知道這件事。
這不是誇張。許多農人只盲目交稅,已經改朝換代了好幾次,他們的後代都還以爲自己在前朝。
廉頗和李牧很疑惑,爲何會有這麼多人知道他們離開了趙國。
事實當然是蔡澤領着人告訴了他們。但趙人並不知道居然會有人對他們這羣平民使用離間計,他們自以爲實話實說道:“我們當然知道,因爲我們一直很擔心救了我們的廉公和李公。”
其實這也不是假話。燕國的事和匈奴的事,就算他們消息再閉塞,因爲需要徵兵,他們都知道。所以他們也的確在向身邊人和遊商打探廉頗和李牧的消息。
他們發自內心的關心廉頗和李牧。蔡澤只是將他們關心的消息告訴了他們。
廉頗和李牧聽到他們的回答,好幾宿沒睡好。
第二天睜眼,他們默默地一邊趕路,一邊盡全力練兵,以應對追擊的趙軍。
令他們慶幸的是,就算路過了趙軍的營地,趙軍也像是沒察覺出這一隊秦人中多出了許多庶民一樣,直接放行。
廉頗和李牧原本以爲他們是懼怕秦人,後來當有人偷偷贈送糧草和半報廢的兵器時,他們心裡明白了什麼。
剛明白的時候,兩人心中難免憤怒。
這些趙軍所作所爲,不僅是瀆職,甚至可以說是通敵了。
但憤怒之後,他們又發現他們沒有憤怒的立場。因爲這些庶民是跟隨他們離開。
樓緩自言自語:“這就是儒者說的,人心散了?”
樓緩雖然腿腳不便利,逃跑的速度卻不慢。他一邊逃跑還一邊嘀咕:“你這人怎麼聽不得實話?你怎麼不去揍趙王那個罪魁禍首?”
樓緩對廉頗的飯量十分震驚。他懷疑自己判斷錯誤,說不定廉頗未老,還能替秦王征戰。
啊,做完這件事,滿足了心願之後,他不該在私下稱秦王,該稱君上了。
樓緩很慶幸自己有秦王這樣的君上,想來他可以在秦國善終。
到了三不管地帶後,秦國使團才遭遇了襲擊。
雖然各國不管這些荒野,但有許多匪賊盤踞其中。
本來匪賊沒膽子劫秦國使團的車,但他們看到秦國使團中有許多老弱婦孺庶民,他們就以爲自己能搶了這些庶民的東西,秦兵可能自顧不暇。
只要他們搶了東西遁入山林,就算是兇名在外的秦軍也拿他們沒辦法。
他們萬萬沒想到,在這一支平平無奇的秦國使團中,有着趙國如今最厲害的兩位將領。
即便只經過了不到一月的時間,廉頗和李牧已經鍛煉出一支能打仗的兵。這些新兵哪怕拿着綁着石塊的木棍也能輕鬆沖垮匪徒,何況他們的手中還有趙軍偷偷贈送的半廢棄兵器。
廉頗和李牧一路朝着長平前進,一邊擊退匪徒。當到達了長平的時候,他們手中的兵已經頗具血氣,嚇了邊境的秦軍好大一跳。
“見過廉將軍,見過李將軍。”長平守將伯夫抱拳道,“這,這是把趙軍帶來了?!”
伯夫:“……”將軍,你見過我不止一次吧!
“咳……”李牧笑道,“我記得你,你經常帶政兒玩。你怎麼在這裡?”
伯夫道:“我曾經是廉將軍帶領的長平趙軍中的一員,後來……”
他頓了頓,實話實說道:“我殺了趙括,投奔了秦國。”
廉頗狐疑:“趙括是你殺的?他不是戰死的嗎?”
伯夫道:“是我殺的。”
伯夫跪下。他知道身爲趙國兵卒,殺趙將肯定是大罪。廉將軍肯定會怪罪他。
“這麼說,趙括引起趙軍譁變的事也是真的?”廉頗問道。
伯夫道:“是真的。”
廉頗道:“他說如果能回趙國就要殺了朱襄,也是真的?”
哪怕是現在,提起這件事,伯夫臉上也難掩憤怒:“是真的!”
廉頗微微頷首:“他該死。”
朱襄回到邯鄲時給趙括留足了面子,說趙括是戰死。不過後來有人傳言趙括其實是被朱襄或者趙軍殺死。朱襄才因此入獄。
廉頗皺眉:“你現在是秦將,對我跪什麼?站起來。”
樓緩插嘴:“廉頗,你現在也是秦將,將來也是他的上峰,他跪你怎麼了?跪的沒錯。”
他抽出了劍。
樓緩十分熟練的移動到李牧身後,道:“廉公讓你站起來,你沒聽到嗎?”
李牧:“……”他真的很擔心在進入咸陽之前,樓緩就被廉公殺了。
伯夫不敢起來。
“起來!”廉頗輕輕踹了伯夫一腳,“我記起來了,你是不是爲了朱襄回到邯鄲,說趙括是你殺的?”
伯夫起身抱拳:“是。”
廉頗道:“還算有情有義。和我說說長平。”
伯夫的聲音更大了:“是!”
他十分激動。除了朱襄公,他最敬佩的就是藺公和廉公。沒想到廉公也入秦了!
白起十分欣賞伯夫,不僅把殺趙括的功勞補給了他,還在去邯鄲救朱襄的事上爲了報了功。又因爲伯夫曾是長平守軍,對長平一代十分熟悉,所以秦王就任命他爲長平守將。
朱襄雖然沒有來到封地,但秦王有意考驗朱襄的治理能力,所以長平每年的施政方針都參考了朱襄的意見。
再加上朱襄幾乎把自己從長平徵收的屬於他的份額都重新還給了長平,長平的基礎設施和水利設施得到了極大發展。不過一年,長平就已經恢復了元氣。
廉頗聽到朱襄所做的事後,不由扶額。
他雖然才封君不久,但早早就有了封地,所以對封地的稅收十分了解。
封地的稅收制度即後世所稱的“包稅制”,國君給一個稅額,封地的主人只需要給足這個稅額,多徵收的部分就是封地主人自己的錢。
秦王對朱襄很慷慨,承諾五年不向長平要稅。長平的稅收就全是朱襄的錢。
朱襄確實徵收了稅賦,然後把稅賦都轉手給了長平,全部用於長平生產力恢復。
恐怕沒有哪個郡有如此多可支配的資金,讓長平的官吏又是興奮又是心驚膽戰。
廉頗疑惑道:“朱襄不拿長平的錢,他怎麼養政兒?”
伯夫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咸陽的事,他怎麼知道?
廉頗看向樓緩。
樓緩道:“我也不太清楚咸陽的事。”
廉頗狐疑:“你居然不知道咸陽的事?”
樓緩微笑:“我更清楚趙國的事。”
媽的!廉頗又抽出了劍。
李牧趕緊擋在樓緩面前,道:“可能秦王額外賞賜了朱襄許多東西,朱襄或許認爲那些錢財足夠他養家。”
廉頗罵道:“養他自己沒問題,他以爲政兒還像在邯鄲一樣,只是一個質子嗎!政兒是秦國公子,出行怎麼能寒酸?”
李牧:“……政兒可能也不需要太多錢財?”
李牧:“……”廉公真像一個過分溺愛孫子而不講理的老人。
“廉公,不用擔心,政兒的吃穿出行有夏同負責。”蔡澤從人羣中走出,“廉公,李牧,好久不見。”
廉頗皺眉:“你沒有回秦國?”
蔡澤微笑道:“這裡就是秦國。我剛得到了秦王任命我爲長平郡守的詔令,請廉公放心去咸陽。”
廉頗和李牧頓時心裡有點堵。
雖然他們遇到了幾波匪徒耽誤了時間,但蔡澤怎麼會這麼快就成爲長平郡守?難道秦王真的未卜先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