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楚又出差回來的時候, 接到了秦王的詔令和賞賜的奴僕。
他看完詔令後,桌子一拍,破口大罵:“一定是朱襄!”
藺贄蹺着腿:“確實是朱襄。朱襄遠在蜀郡, 還千里迢迢寫信給君上,擔憂你不好好吃飯喝藥。感動嗎?”
子楚心情複雜。感動是感動, 但他更想舉起劍追着朱襄拍。
蜀郡太遠,以他的人脈,無法得知蜀郡的事。藺贄如今已經成爲秦王近侍, 消息比他靈通。
藺贄道:“好,怎麼不好?他與蜀郡郡守交好。李冰剛到蜀郡, 就看到蜀郡遭遇洪災。李牧李冰守堤壩,朱襄鎮守成都城。朱襄那脾氣,居然還命人處置了鬨鬧的幾戶人家, 殺了好幾人。”
子楚臉色一白:“朱襄可有受傷生病?”
藺贄道:“朱襄和李冰的上書中都沒寫朱襄受傷生病。朱襄就顧着挨個問我們的情況, 重點擔心你,比擔心荀公廉公白公範公幾位老人還更擔心你,哈哈哈哈。”
子楚隨手拿起書卷,砸了藺贄一下:“別打岔,問你正事。”
藺贄笑道:“他可是把擔心你的事當做最重要的事,其他什麼都沒求, 就求秦王下詔令,派人監督你吃飯喝藥, 哈哈哈哈, 笑煞我也!”
藺贄笑得半晌停不下來, 子楚氣得要舉起硯臺打他, 他才勉強閉上狂笑的嘴。
“朱襄那新友人可不一般,見了蜀郡黎民飽受洪災之苦, 居然想耗費巨量人力物力修建水壩水渠,並以項上人頭擔保。”藺贄笑完後,繼續道,“怪不得他能合朱襄的眼緣。”
子楚道:“朱襄沒反對,那便是認可此事可行了。”
藺贄唏噓:“朱襄深知庶民之苦。如此工程,徭役之重,會害多少庶民,他不會不知道。他居然同意此事,看來此次蜀郡洪災確實過於悽慘。”
子楚沉默了一會兒,道:“害一世民,救萬世民。我還是小瞧了朱襄,沒想到他有這樣的魄力。”
藺贄笑道:“若真讓朱襄來做,他不一定能狠得下心。這件事,肯定由李冰主導。”
對友人濾鏡比咸陽城牆還厚的子楚堅持道:“他不反對便是支持。支持此事,就是有魄力。”
“行,也對。”藺贄嘆氣,“我還以爲他去蜀郡躲閒,結果他又自找事。他怎麼就和李冰看上眼了?若遇上一個不理睬他的郡守,以他的性格,肯定不會去搶事做。”
子楚道:“不一定。換個不理睬他的郡守,他說不定自己想辦法和李牧一起守堤壩,還要被郡守搶功勞拖後腿。”
兩人相對着長吁短嘆。朱襄真是讓他二人操碎了心。
“還好他沒受傷也沒生病,不然雪姬多傷心。”藺贄又道,“朱襄說,政兒也很健康,又重了不少,明年可能就扛不動了。”
子楚無語:“即便是政兒現在的年齡,他將政兒扛在肩膀上坐,也太過溺愛。”
藺贄道:“政兒那麼乖巧,對他再好也不爲過,怎麼能叫溺愛?”
再好的孩子,溺愛過度都會變壞。何況,自己童年過得那麼悽慘,看着兒子抱着朱襄的脖子對自己趾高氣揚的模樣,子楚真的很生氣。
藺贄知道子楚是個小氣鬼,連兒子都嫉妒,所以故意逗子楚玩。
可惜朱襄不在。若朱襄在,他和朱襄合力,一定能氣得子楚原地跳腳,那纔是真有趣。
子楚知道藺贄想看他笑話,立刻轉移話題:“他既然想修水利,我們就幫他。”
藺贄笑了笑,順着子楚的話道:“這事,你就不用操心了,君上和太子會做。你剛出訪魏國回來,還是按照君上的詔令,好好休息吧。”
藺贄道:“那倒沒有。正好相反,你的地位在君上那裡已經比較穩固,太子也很看好你。所以你可以安心休息一會兒。若是你在還沒當秦王之前就先倒下了,你做的一切都沒有了意義。”
但他還是嘆了口氣,決定把手中的工作交回去,好好休息一段時間。
友人到了蜀郡面臨洪災瘟疫饑荒,都還擔憂自己的身體,他說什麼也不能逞強了。
藺贄完成了朱襄單獨寫信(並毫不客氣地讓秦王轉交)交代的任務,把閒不下來的子楚給按住休息,得意洋洋地回家寫信給朱襄覆命。
藺贄的夫人是秦王賜下的宗室女,與藺贄原本的妻妾相處得挺好,也爲藺贄在咸陽站穩腳跟提供了許多幫助。藺贄與她較爲親近。
藺贄身體沒有問題,當他願意去後院之後,他的夫人前幾個月剛有了身孕。
藺贄的夫人挺着肚子爲他磨墨,溫婉道:“不知道朱襄公什麼時候能回來。我多想孩子出生時,能早點見到朱襄公。”
藺贄哭笑不得:“你還真信朱襄能給孩子賜福的傳言?”
藺贄的夫人道:“朱襄公或許不能給孩子賜福,但聽聞公子政自幼罕有生病。尋常孩童隔三差五就要病一回,可見朱襄公養孩子養得極好。”
藺贄笑着搖搖頭,道:“養得好?我看他是養得糙極了,是政兒自己身體好。你若想問朱襄如何養孩子,待孩子出生,你出了月子,我讓雪姬到家裡住些時日。”
藺贄的夫人立刻道:“好,謝良人。”
“那也是我的孩子,你謝什麼。”藺贄道,“你好好休息吧,不用在書房守着我。”
藺贄的夫人看向藺贄手中的信,猶豫了一下,還是聽從藺贄的話,轉身離開了。
她離開後,藺贄的笑容消失,沉沉嘆了口氣。
他捋了捋鬢角的碎髮,手指插在髮梢,有氣無力道:“所以我纔想歸隱山林……真麻煩。罷了,她還算知道分寸,若換太子當秦王后就好了。”
他把寫了一半的信紙揭開,拿起炭筆,用極小的文字在信紙夾層中將咸陽的事詳細告知朱襄。
哪些貴族值得注意,咸陽學宮的動向,秦王和太子目前對朱襄的態度……藺贄小心翼翼將信紙邊緣粘好,繼續在信紙表面續寫沒寫完的信。
在表面的信中,藺贄寫了夏同和雪姬的近況,仍舊在朱襄家養老的幾位老人的身體情況,蔡澤在長平取得了哪些成績,以及自己最近遇到了什麼有趣的事。
寫完信後,藺贄拿起壓在一旁的朱襄的信,彈了彈信紙。
秦王肯定沒想到,朱襄不僅會在夾層中寫信,還會用特殊方式纔會顯形的墨水寫信。
水蠱病的防治,能救荒的南瓜和新改良的水稻種子,以及將來水利工程上可能會用到的黑火|藥開山……朱襄真是到了蜀郡之後就完全放飛自我,連遮掩都懶得遮掩了。還好他還知道寫信告訴自己,讓自己利用信息差幫他在秦王面前糊弄過去。
藺贄笑着抱怨:“自從朱襄來到了我家,家中備受寵愛、被全家人幫忙收拾爛攤子的幼子,就不是我囉。”
一些東西,連夏同也不能告知。雖然夏同現在仍舊是夏同,但不知道何時會變成太子、秦王。藺贄只能相信自己會永遠不改變,不會寄希望於別人。
不過等他找好藉口,就可以把夏同拉着一起爲朱襄收拾爛攤子了。好友,就是用來幫朱襄收尾的。
秦王的詔令、太子的書信、友人的抱怨和雪與家中長輩的家書,在嬴小政又長一歲的時候來到了成都。
“君上遣五萬刑徒受你派遣,給你二十年的時間,人力是足夠了。”李牧道,“你這下被綁死在蜀郡郡守的位置上,很難高升了。”
“不就是二十年,二十年後我回咸陽正好。”李冰笑道,“君上給的時間很寬鬆,我壓力沒那麼大了。”
但誰都知道,二十年後李冰都年過五十,又是不斷奔波勞累,即便能活到那個時候,身體也不一定允許他在朝堂繼續做官。
不過李冰已經決定一定要治理成都平原的水患,秦王的詔令也已經到了成都,事情已經沒有轉圜的餘地,說多無益。
“不一定是當二十年郡守,也可能換郡守,但給你一個專門整治水患的官職。”朱襄道,“而且也不一定用得了二十年。若早點結束,你就能早日到咸陽與我們重逢。”
朱襄記得歷史中李冰修都江堰好像修了十幾年,其中開鑿山壁就開鑿了八年,選址選方案肯定也會花費一段時間。有他在,或許能少走幾年彎路。
“承你吉言。”李冰道,“不過你們還要在蜀郡待至少一年,現在就說什麼重逢,是不是太早了?”
朱襄和李牧對視一眼,失笑:“確實太早了。”他們倆還要一同加入李冰主持的水利灌溉前期工程呢。
李冰在動工之前,先着手製造了許多模型,用以對水流的模擬,尋找最佳的解決方式。
朱襄在悶頭種水稻育種的時候,李冰就騎馬踏遍了幾條主要的江流乾道,尋找修建堤壩和渠道的地方。
因之前洪災中,李冰派人沿着江流收集了許多數據,又有朱襄“隨口”提議,李冰很快就選定了都江堰本來應該存在的位置。
只是若要修建分水堤壩,就需要鑿石開山。
那麼厚重的山壁,鑿穿不知道需要花費多少年歲,多少人力物力。工程一開始就要挑戰這麼高難度的事,其他懂水利的官吏紛紛反對。
如果選擇折中的方案,也能一定程度上抵禦洪水。但若要達成他心目中的完美方案,就必須鑿石開山。
他猶豫的時候,就找到朱襄和李牧兩人商量。
這時候,知己的肯定,能給他極大的鼓舞。
李牧道:“水利我不太懂,不過換做打仗的話,你現在面臨的兩個選擇,一個是用接近一半甚至一大半的兵力,換對方全軍覆沒;一個是用少於一半的代價,只是擊退對方。是嗎?”
李冰點頭:“是。”
李牧道:“這就要從多方面考慮。第一,對方全軍覆沒是否能給我們帶來更長時間的安穩,讓我們能休養生息;第二,君上是否會全力支持我用傷亡換對方全軍覆沒。”
李冰道:“若是我的分水堤壩修建而成,即便有洪災,成都平原也不會造成大規模洪澇災害。只要堤壩不毀,就是一勞永逸的事。至於君上……”
他對秦王並不是很瞭解,不知道秦王會不會支持他。
“君上是一個有雄才大略的人,他給了你五萬刑徒,又給了你二十年的時間,這遠遠超過了歷代水利工程修建所需要的人力和時間。”朱襄道,“他就是要讓你用非凡的代價,去取得一個舉世震驚的成就。”
朱襄半開玩笑道:“還記得我所說的話嗎?造奇觀,是雄主都難以拒絕的事。對吧,政兒?”
坐在朱襄腿上的嬴小政冷哼一聲,道:“我不喜歡。”
朱襄戳戳嬴小政的臉蛋:“真不喜歡?真不喜歡?那以後不準修。”
嬴小政伸手擋住舅父作怪的手,沒好氣道:“行行行,我也喜歡。既然曾大父已經給了伯父這麼多人和時間,那麼只要能在時間之內拿出成就,曾大父不會干預。”
朱襄道:“有同樣是雄主的政兒保證,你就能大膽地放手去做了吧?”
李冰哭笑不得。得到了一個垂髫小孩的認可,我就能放心大膽地去做了?是不是有點奇怪?
但更奇怪的是,當嬴小政認可朱襄所說的秦王的心理時,李冰還真的放下了心。
“再說了,開鑿山壁也不一定會花那麼長的時間。”朱襄道,“李冰,我在咸陽學宮與方士對峙的時候,你是否有觀看?”
李冰道:“我看了,非常精彩!”
就是旁觀了朱襄和方士的那一戰,李冰纔在剛與朱襄相遇的時候,對朱襄恭敬得話都說不圓轉。
朱襄道:“我所用的那種叫黑火|藥的東西,可以爲開山提供便利。雖然它的威力不是很大,但先選好岩石薄弱處,用鐵釘鑿孔,再把黑火|藥放進去引爆,就能瞬間撐開岩石。若是不好鑿開的岩石,用火燒和潑水,熱脹冷縮的方式就能使其出現裂口。”
黑火|藥的威力很差,不能直接用來開山。後世工程用炸|藥包,都是現代火|藥,即至少是黃|色火|藥。不過如果已經鑿出空隙,再利用黑火|藥包爆炸式膨脹的氣流,就能輕鬆將岩石縫隙撐開,減少開山的工程量。
朱襄其實知道現代火|藥的配方,但他選擇了隱瞞。
在思想和底層科技還很落後的時候,貿然使用太過先進的技術,無異於小孩掄大錘,會給社會造成很大危害。甚至這種危害,可能會造成更嚴重的文明斷代。
只要發現了火|藥的威力,火|藥就一定會用於戰爭。而火|藥製備技術是不可能完全封鎖的,很快戰爭幾方的戰備都會開始升級,最後打成一鍋粥。
這不是朱襄看了幾本科幻小說和古代未解之謎後的危言聳聽,而是現代社會已經發生過的教訓。
現代地球不是一個和平的世界,朱襄只是生活在一個和平的國家。
而在華國之外,一些地區的人民可能處於封建社會,奴隸社會,甚至原始社會。
作爲農業研究人員,朱襄不只是在華國找種子種田,也要去全世界學習先進種田經驗和尋找不同性狀的種子。
同時華國作爲一個負責任、且經歷過苦難的大國,總會用援助的方式,與其他處於苦難的國家進行利益交換,來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而不是直接掠奪。
農業研究人員,一直是處於國際援助的第一線。
朱襄身爲優秀的農學青年教授,本科的時候去邊疆,研究生的時候去南亞,讀博的時候去拉美,等帶研究生和博士生的時候,就每年至少去一次非洲了。
所以朱襄非常清楚,當那些經濟文化思想都很落後的國家,突然得到了先進的武器,所帶來的不是技術進步,而是好不容易萌芽的文明社會的全面崩壞,以及內部資源被進一步掠奪。
朱襄能拿出黑火|藥,是因爲現在方士已經開始炸爐,他要解釋其中原理很簡單。而且黑火|藥的威力極差,遠遠不如弩|箭。若換一個神弓手,如李世民那種,黑火|藥還不如弓箭。
所以許多不瞭解的人,說“華國發明瞭火藥卻用來放煙花”,完全是屁話。
華國黑火|藥在戰爭上的運用已經非常透徹,只是因爲黑火|藥的劣勢,讓擅長騎射的清政府較爲輕視,再加上清政府不敢技術自研——因爲如果放開技術自研,佔據絕大多數人口的漢人一定會出現最多的技術人才,所以才逐漸落後。
其實清政府在黑火|藥時代也沒有被拉下太遠。現代火|藥出現後,才讓清政府陷入徹底的劣勢。
朱襄沒有繼續向秦王推薦煤炭,也是因爲基礎科學知識和技術積累不達標的原因。
煤炭含有大量的雜質,沒有清洗技術,燒出來都是毒煙,難以利用。
他知道的技術雖然能初步運用煤炭,但若是秦王現在粗放開採和使用煤炭,那就會造成煤炭的大量浪費,環境也會遭到極大破壞。
這時候的人可沒有技術去修補環境。兩千年後,大地煤炭枯竭,環境污染嚴重,他就是罪人了。
不過他留下了關於如何運用煤炭的基礎知識研究,等待後人自己鑽研。
他還留下了包括煤礦在內的全世界礦產圖,準備做成類似《山海經》的神話書籍流傳後世。
朱襄十分中二地想,自己留下的算不算藏寶圖?
不過火|槍手的培養成本比弓箭手低,可以對遠程兵力進行補充。這件事他不提,秦王應該已經想到了這一點。
現在朱襄在開山上運用了黑火|藥,恐怕會加速秦王對黑火|藥的研究和運用。
“黑火|藥能開山,是不是也能轟開城牆!”李牧眼睛一下子亮了。
朱襄在心裡嘆氣。不愧是李牧,一下子就抓住了關鍵。
朱襄道:“土牆轟一下就碎,和用攻城木也差不多;但要轟開主要城池的城牆,黑火|藥威力不夠。在衆人還不知道有黑火|藥的時候,用黑火|藥冒充霹靂,裝神弄鬼讓敵人直接投降,恐怕成功率更高。”
李牧摸了摸臉上的胡茬,臉上掛着詭異的微笑,腦海裡開始模擬出一幅一幅攻城略地的藍圖。
“咳咳,現在在說修分水壩,別跑題。”李冰乾咳一聲,道,“我們先選一處小山實驗一番。”
朱襄道:“要制定詳細的安全實驗流程,小心炸到人。”
李冰點頭:“知道。”
朱襄十分高興。和一個嚴謹的工科友人合作,就是舒服。
他們決定開山後,李冰就忙於準備實驗場地。
等實驗成功,他就要尋找黑火|藥的材料,並培養能使用黑火|藥的人才。
後者會非常困難。
霹靂和火焰向來被認爲是神靈的能力,要讓工匠認可這只是“技術”,毫不畏懼地學習和掌握,並且嚴格遵守保密流程,這對李冰的組織能力是一個極大的挑戰。
朱襄:“我相信你!”
李牧:“你是郡守,這些事該你自己做。”
李冰:“……”他堅硬的後盾,他最好的摯友,怎麼突然變成這樣了?爲什麼他會突然萌生絕交的念頭?
朱襄:“我還要繼續育種。”
李牧:“我準備去楚國邊境晃一圈。”
朱襄和李牧:“你努力,我們會在心裡支持你!”
李冰被氣得拂袖而去,朱襄和李牧在他身後東倒西歪地大笑。
嬴小政老氣橫秋地嘆氣道:“老師,怎麼你也沾染了舅父的壞習慣?好好說話不行嗎?爲什麼要逗弄李冰伯夫?”
朱襄笑着問道:“那政兒說,我們還怎麼好好說話?”
嬴小政繼續嘆氣:“李冰伯父是蜀郡郡守,這些事是他的本職工作。你們如果過多幹涉,終歸不好。而且如果你們參與得過多,等分水堤壩修建好,或許會有人說是你們的功勞。雖然李冰伯父不介意,但你們都不想搶奪伯父的名聲。”
“我們如果好好說話,他就會有理有據地反駁我們。我們這樣推脫來推脫去,多浪費時間?”朱襄摸了摸嬴小政的腦袋,道,“但我們把他氣走了,他就不會來了。”
李牧揉了揉笑出眼淚的眼睛,道:“的確如此。”
嬴小政聳聳肩膀,攤攤小手。
雖然的確如此,但他總認爲舅父和老師是在故意欺負人。以他對舅父和老師的瞭解,自己的猜想絕對沒錯。
當然,舅父和老師絕對不會承認。
李冰果然沒有繼續找朱襄和李牧幫忙。朱襄回到了田地,李牧沒有立刻去楚國邊境,而是陪了嬴小政一段時日,繼續教導嬴小政騎馬。
經過朱襄的荼毒,嬴小政也勉強無奈地接受自己是六歲,而不是七歲或者八歲。
反正只要自己權力夠大,想要提前到十五六歲加冠都沒問題。
這一世阿父的身體和精神狀態都不錯,恐怕自己三十歲左右才能當秦王。就算阿父不爭氣,將來也是舅父輔政。
自己現在就幫舅父處理雜事,將來舅父輔政,那輔政的工作還不是自己做?
我輔政我自己,什麼時候親政有什麼區別。
所以舅父開心就好。
六歲的嬴小政終於有了一點俊俏兒童的模樣,不再是圓滾滾的一團。
他的手腳開始抽長,慢慢進入了第一次生長髮育期,騎着小馬駒的時候能夾住馬背。
朱襄、李牧、李冰三人一同尋了許久,給嬴小政尋了一匹有千里馬血統的小馬駒當六歲生日禮物。
當得知朱襄要送給嬴小政生日禮物,併爲嬴小政做生日大餐的時候,李冰很不適應。
這個時代不慶祝生日。
華國古代的傳統,生日是母親的受難日,所以不僅不會賀喜,還應該悲傷。
雖然私下肯定會有人在生日的時候偷偷慶祝,但整個社會層面,生日是不應該大規模慶祝的。
直到佛教盛行,“佛誕日”作爲一個宗教盛大節日進入百姓的視線,“慶祝生日”才漸漸盛行。
到了唐太宗的時期,唐太宗就因爲民間開始普遍盛行慶祝生日,對民風不純而進行過感嘆和憤怒,並試圖下令糾正。
不過到了唐玄宗時期,唐玄宗認爲自己的功績夠大了,是應該好好慶祝一下,成了皇帝中公開慶祝生日的第一人,稱“千秋節”,後又改名爲“天長節”。皇帝誕辰自那以後,才成爲全國性的節日,被後世皇帝延續。
民間隆重慶祝生日,也成了公開的傳統。
所以在先秦,爲孩童慶祝生日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
但朱襄說:“我感謝上蒼讓政兒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想疼愛孩子的母親,也一定會認爲孩子誕生的那一天是幸福的日子。如果她不認爲,她就不給孩子慶祝生日便好了。孩童又無法隆重自己慶祝自己的生日。”
李冰便被朱襄的“歪理”說服了。
嬴小政其實對是否慶祝生日無所謂。在舅父幫他慶祝生日的時候,他還未想過這件事。
因爲朱襄是庶民,父母不重視,他不知道自己的具體生辰。而雪是被撿來的,連年齡都是估算的。朱襄和雪都不過生日。
但他們二人都非要給嬴小政過生日,嬴小政只能勉爲其難地接受。
他想,將來長大了,就以皇帝的命令指定一天成爲舅父和舅母的生日,他也要給舅父舅母過生日。
他是皇帝,他說舅父舅母的生日是哪天就是哪天。
嬴小政的小短腿騎馬比較困難,朱襄看了幾次笑話之後,就被嬴小政轟走了。
當李牧準備回軍營的時候,嬴小政抱怨了一句,腿懸空不好發力夾住馬肚子。朱襄一拍腦袋,突然想起了什麼。
“那爲什麼不做馬鐙?”朱襄道,“只要在馬鞍兩邊掛兩個繩套,不就能踩着了嗎?”
嬴小政:“?”
李牧:“??”
李牧把朱襄拖走:“試試。”
嬴小政邁動着小短腿跟在後面追:“我也要試試!”
然後,李牧現打了兩個繩套掛在小馬駒的馬鞍兩側,讓嬴小政踩着試了試。
嬴小政歡呼:“果然容易多了!如果踩的地方更結實就好了!”
李牧親自削了兩塊木板,綁在繩套下方。
嬴小政道:“果然更容易了!蹬一腳就能發力,所以叫馬‘蹬’嗎?”
朱襄敲敲自己的腦袋。
啊,自己騎了那麼多次馬,怎麼把馬鐙馬蹄鐵忘記了。哦,因爲自己下意識地想要忽視打仗的事。
“我也試試。”李牧給自己做了一套馬鐙,並且無師自通踩着馬鐙翻身上馬。
他先騎馬跑了兩圈,然後讓朱襄遞給他棍棒,在馬上做穿刺的動作。
之後,他又接過弓箭,雙手離開繮繩,箭枝準確無誤地射中被他選成標靶的樹幹。
“朱襄!我要向君上上書,爲你記一大功!”李牧興奮道,“有馬‘蹬’,我能迅速訓練出精銳騎兵!”
“別給我記,我功勞已經太多了。”朱襄道,“你自己拿着,正好向君上要更多的權力。你不是想去楚國逛逛嗎?”
李牧不悅道:“我不能搶你的功勞。”
朱襄道:“那就說我二人一起想的。我提議,你做馬鐙,都有功勞。哦,給政兒也加一份功勞。如果不是政兒說想在馬上踩着點什麼東西發力,我也想不起來。”
李牧道:“這倒是……這麼說起來,政兒的功勞最大。”
他不知道朱襄本來就知道馬鐙,只是一直忘記了。所以以爲提出“要踩點什麼發力”的政兒,纔是第一個提出點子的人。
李牧抱起嬴小政蹭了蹭:“政兒果然聰明!”
嬴小政一頭霧水。這真的是我的功勞嗎?我只是隨口一說。
但舅父和老師都這麼說,嬴小政也就猶猶豫豫認了。好像確實是自己的功勞?
“如果把馬鐙做成鐵環,就能用得更久,並且能批量製造。”朱襄道,“說到踩,我聽說有的地方爲了不讓牛的腳掌過於磨損,會給牛腳掌釘鐵板。馬的腳底板磨損之後,馬就不能上戰場了吧?馬是不是也可以釘鐵腳掌?”
李牧沒有懷疑朱襄的話。朱襄是最擅長和田地打交道的人,在趙國秦國都經常走訪田地,所以見到這種稀奇古怪的事很正常。
他擡起馬的前腳,摸了摸馬的前腳掌:“或許真的可以,就是廢鐵。”
朱襄道:“廢鐵比廢馬強。”
李牧笑道:“當然。沒有什麼比馬更珍貴。”
身爲趙人,他最擅長的就是騎兵。秦國雖然也有騎兵,但在戰術和訓練上比其他還是差遠了。
他一直想組建一支精銳騎兵,但因爲剛來秦國,想要足夠的戰馬很困難。此刻他非常想念自己在雁門郡的時候。
若朱襄的提議能夠成真,他就能用更少的戰馬打出成績,那時候問秦王要馬就簡單多了。
“我這就回軍營。”李牧道,“我讓軍營中的鐵匠先打造一批裝備出來,去找楚人試試。如果好用,我就向君上表功。”
李牧攥緊拳頭。他既然已經來了秦國,可不想碌碌無爲。
他還年輕,正是當打之年。朱襄說他是未來的武安君,那麼他一定不負友人的期望!
“去吧去吧。記得給政兒也打一套。”朱襄道,“記得別把功勞全推在我身上。”
李牧無奈道:“好,知道了。不過朱襄,你有更多的功績,才更好保護政兒。”
嬴小政仰頭看着李牧,不高興道:“我已經長大了,不需要舅父保護。”
李牧拍了拍嬴小政的腦袋:“你越是逐漸長大,越需要朱襄的保護。”
朱襄道:“功勞太小太大都不好。而且我不是因爲淡泊名利纔不想獨攬功勞,我只是擔心君上認爲我在軍事上也是可造之材,把我丟去軍屯。雖然軍屯也是種田,但總會遇到打仗。”
朱襄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雖然見多了死亡,我還是很害怕打仗。”
嬴小政深深地嘆了口氣:“舅父,你這話被廉翁聽到了,又要被廉翁追着打罵,說你膽小軟弱。”
朱襄理直氣壯道:“只要接受了自己的軟弱,我就是無敵的!”
嬴小政和李牧:“……”
他們真的不知道朱襄在驕傲什麼。
不過朱襄的擔憂也有道理,李牧同意了朱襄的要求。
李牧回到軍營實驗馬鐙和馬蹄鐵,朱襄的生活又恢復了平靜。
此時氣候十分溫暖,連朱襄離開時的冬季遇上大雪,都被稱爲是“異象”。本來冬季氣候就十分溫和的四川盆地,溫度就更高了。
今年冬季的溫度相較前兩年十分“正常”,也就是溫度很高。朱襄才能在冬季爲水稻育種。
否則水稻晚稻應該是在七八月種植,十月到十一月收穫。
朱襄推廣雙季稻之後,即便天氣暖和,他也會指導農人按照正常的農時耕種。
即早稻三四月耕種,六七月的時候收穫;收穫早稻的時候同時種植晚稻,最遲八月種完,初冬能再次收穫一次。
其實早稻和晚稻並非嚴格按照時間來種植,全年溫度合適都可以種植,只是收穫時間不同。
晚稻的生長週期,更適合由熱到冷,但其他時候也能種。
朱襄原本打算先培育晚稻種子,再培育早稻種子,明年秋季就能直接推廣雙季稻種植。但他種下系統給的晚稻種子後發現,這“晚稻”可能是再生稻,能直接雙季收割,那推廣就簡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