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無忌在書房端坐一宿, 反覆看朱襄的書信。
門客擔心魏無忌的身體,幾次來提醒他入寢。魏無忌只搖搖頭,只要了一壺溫水, 放在小火爐上, 困了就喝一口。
第二日,平陽君趙豹得知魏無忌熬了一宿, 趕緊提着袍角匆匆來尋魏無忌。
他還等着魏無忌在趙國爲相。魏無忌若是出事, 他可怎麼辦。
魏無忌見平陽君趙豹跑進來,一手捏着朱襄寫來的信紙,仰頭看着趙豹。
趙豹看着魏無忌眼中的那一團火焰,關心的話在喉頭一哽。
朱襄公究竟在信中寫了什麼,讓信陵君居然一夜之間門, 精神氣彷彿恢復到了被魏王猜忌前
“朱襄讓我爲趙國戍邊。”魏無忌似乎看懂了趙豹心中的疑問,似怒似笑道。
趙豹驚愕“什麼”
魏無忌低頭看着信紙上的字跡。
蜜燭已經燃盡,但天光已經乍現,信紙上的字跡依舊清晰可見。
“朱襄說, 無論這天下今後究竟是誰的天下,總要有人戍邊抵禦胡人南下。這不是爲了哪一國, 而是爲了整個華夏。”魏無忌低頭道,“他還真敢說。”
趙豹驚訝了許久, 結結巴巴道“這、這朱襄公真是信陵君別放在心上”
趙豹哭笑不得,明明他不是當事人, 居然生出了尷尬之心。
讓魏公子爲趙國戍邊就是趙公子, 也不會去邊疆那麼寒苦的地方。
魏無忌沒有擡頭, 像是發問,又像是自言自語“我在邯鄲,好歹還是衣食無憂, 養得起門客三千的貴公子;若我去了趙國北方三郡,恐怕門客會散去大半。”
在趙豹身邊的魏無忌門客神色平靜,沒有回答。
“朱襄這人,不愧是庶人出身,完全沒有考慮過這些。”魏無忌輕嘆一聲,將信紙小心翼翼疊好,放入信封,“平陽君,你說是不是”
趙豹嘆息一聲,沒有回答。
他雖然贊同魏無忌的話,但朱襄現在是舉世大賢,還是差點被趙王害死、被迫出走的大賢。他可不敢說朱襄的不是,哪怕是私下。
魏無忌起身,正了正頭冠,理了理衣衫上的褶皺“備車,我要入宮。”
趙豹眼睛一亮。信陵君終於肯在趙國當相國了嗎
魏無忌的門客替代僕從,親自爲魏無忌備車驅車。
魏無忌庭院中或沉寂,或與魏無忌一樣醉生夢死的門客們像是驚蟄一般,都動了起來。
已經七十多歲的信陵君上客侯嬴將雙手兜在袖子裡,輕笑着搖搖頭。
“侯公,你說公子是要當相國,還是要去北邊”他身後,被他推舉跟隨魏無忌的勇士朱亥抱着長劍,好奇地問道。
侯嬴被信陵君打動成爲信陵君的門客之後,就向信陵君推舉屠夫朱亥,但朱亥從未迴應信陵君。
直到五國聯軍抵禦秦國,信陵君成爲聯軍主帥時,朱亥才報答信陵君的知遇之恩,與信陵君同往戰場,立下不菲功勞。
侯嬴雖然年老,也以幕僚的身份伴隨信陵君左右。
信陵君軍權被奪,無奈逃到趙國時,兩人也一同來到了趙國。
“這就要看朱襄公在主父心中地位如何了。”侯嬴慢悠悠道,“你想留在邯鄲,還是想去戍邊”
朱亥道“我僅有一身武力可以報效公子。公子若在邯鄲,我對他無用;公子若去北邊,我對他纔有用。但侯公的身體恐怕吃不消北邊的苦寒。”
侯嬴白了朱亥一眼“我們去了北邊也是住在郡城內,雁門郡難道沒有高壽老人”
朱亥挑眉。看來侯公是想去北邊了。
不過信陵君的許多門客都是追隨富貴而來,如果信陵君真的去戍邊,有多少人會跟隨信陵君
朱亥想了想,最後懶得想。
反正他是要去的。
聽說雁門郡牛羊多,他說不定還能顯擺一下屠夫的手藝。
朱襄和李牧行進到吳郡南邊邊界,碰巧從山匪手中解救了一個商隊。
李牧彎弓點殺,朱襄在後面叫好。
李牧差點弓箭拐彎,一箭扎朱襄騎的馬腿上。
待山匪逃走後,李牧笑罵道“你就算不幫忙,好歹也別干擾我。”
朱襄笑道“我在爲你叫好,怎麼叫干擾”
商隊領頭者拱手,向朱襄和李牧道謝。
朱襄扮作商人,頭上紮了頭巾,將顯眼的頭髮包住,看着就不像箇中原人;李牧扮作遊俠,身爲趙人,他見多了遊俠,那一身散漫的氣質,說他是秦軍都沒人相信。
這次李牧帶來的人中,秦軍和原本的趙軍老卒各一半。秦軍也被這羣趙軍老卒帶壞了,演得有模有樣。
奇謀常常會用到演技,身爲李牧的親兵,沒點表演天賦怎麼行
至於相和和許明,就是本色演出了。
他們演技這麼好,商隊領頭者沒有發現朱襄等人的真實身份,只盯着朱襄的頭巾看了幾眼,心裡琢磨着這奇奇怪怪的頭巾看久了還蠻好看,不知道銷路如何。
商人是越人,做着從越地到楚地的生意,會楚國話,就是口音有點重。
朱襄也會楚國話,但聽着還是很費力。
不過這種事,朱襄早就習慣了。他和商人比比劃劃,就能開心地聊起來。
商人從越地販賣東珠去楚地換漆器,再將漆器帶回越地賣給貴族。
楚國貴族和諸越貴族都熱愛奢靡,諸越的海水珍珠和楚國的漆器,都是對方貴族的最愛。
朱襄一聽對方販賣的主項,就明白這個人的背後絕對有貴族支撐。
楚國精美漆器大多是官窯出品;現在沒有上規模的珍珠養殖場,採珠耗時耗力耗命,肯定也被貴族把持。
呂不韋當初囤積居奇的時候雖也碰這些奢侈品生意,但都只能做轉手生意。這位商人做的卻是第一手的生意,朱襄立刻就窺見其背後的勢力。
朱襄心思一轉,下馬笑道“巧了,我這次帶着人南下,也是想做一做東珠的生意。”
那商人見朱襄身邊這麼多好手,就知道朱襄背後之人絕對也不簡單,才幹淨利落地透露出了自己背景的一星半點。
他見朱襄立刻會意,就知道自己沒試探錯。
那人笑道“在下名喚根茂,恩人何名你是我的恩人,我可以勻一些東珠給你。”
朱襄拱手道“我名爲夏禮。”
正接過部下從山匪身上拔下來的箭,擦拭後放回箭簍的李牧手一抖,給了朱襄一個無語的眼神。
“你喚我夏禮即可。”朱襄熱情地介紹道,“這位是我兄長,名爲夏澤。”
李牧“”他們之前約定的假名好像不是這個罷了,可能朱襄忘記了,臨時用友人的姓名湊一湊也行。
李牧對商人抱拳,然後繼續悶頭擦拭箭枝。
他不知道朱襄忘記了什麼,又要重新編些什麼,少說少錯。
朱襄道“我就冒昧叫你根茂兄了。根茂兄,你可知秦國有一種叫做棉的新布料”
根茂眼睛一亮,忙道“不敢不敢,恩人直接喚我根茂就好。這棉難道恩人是秦國人”
朱襄神秘道“我是楚人,但做生意的時候,我可以是秦人。”
根茂立刻會意。據說楚國宗室在秦國朝堂勢力龐大,這人恐怕背後就是與秦王結親的楚國宗室。
“我此次南下只是想看看南邊有沒有能買下秦棉的貴人,只帶了幾匹棉布來送禮。”朱襄爲難道,“東珠雖好,但我帶的棉布不夠啊。”
根茂立刻道“諸越貴族皆是越王后人,怎麼會買不起秦棉只是這棉,我也不知道貴人們喜不喜歡。”
朱襄笑道“根茂你既然常常接觸諸越的貴人,大概瞭解一些貴人的喜好我便贈你一匹”
根茂趕緊阻止“恩人可別這麼說。你救了我的命,我爲你掌掌眼,怎麼還能收東西如果恩人願意,我可用東珠與恩人換布。”
朱襄道“換不換,先看了再說吧。”
朱襄揮手,讓人打開馬車上車廂,拿出一匹乳白棉布。
他沒有對棉布進行任何染色,讓棉布呈現出它原本的色彩和觸感。
根茂見着這批貌不驚人的棉布,立刻露出了驚異的神色。
還未上手觸摸,他就從視覺上能感受到棉布的柔軟,彷彿用毛呢織造而成似的。
後世在春秋戰國的南方墓葬中出土過毛呢織品。古人並非只會用毛皮,也會動物毛捻線做衣服。只是因爲沒有大規模養殖,動物毛做成的衣物十分金貴。
根茂聽說棉是從地上長出來的,與麻類似。地裡長出來的植物織成的布,居然和金貴的動物毛捻線織成的布看着一樣柔軟
根茂不敢置信道“可以摸一摸嗎”
朱襄道“當然。”
根茂洗乾淨雙手後,用絲綢擦乾手上的水珠,在棉布上輕輕撫摸。
柔軟的觸感讓根茂愛不釋手。
“真的仿若用羊腹的絨毛織成的布。”根茂讚歎不已。
朱襄輕笑“過譽了。”
棉布比起羊絨織成的布當然差得遠,但棉布確實非常舒適。後世有許多合成高檔材料織物,人們的貼身衣物仍舊選擇棉。
現在的織機所織造出的土布觸感可能比不上後世,但在這個時代,也足夠令人沉醉了。
絲綢雖好,但過於輕薄,寒冷的時候穿着絲綢總有些不得勁。
更何況越地盛產絲綢,對於貴族而言,他們穿膩了。
“根茂,這布,越人貴族會喜歡嗎”朱襄得意地笑道。
根茂眼睛中透露着貪婪“喜歡,當然喜歡。”
朱襄道“現在只有秦人會種棉,會織棉。”
根茂道“不知道越地能不能種棉我可以用一箱和人一樣重的東珠換棉種。”
朱襄笑着搖搖頭“我又不會種地,只會經商,我怎麼知道能不能種即便能種,我也懶得賣棉種。你去了秦地之後,隨意給農人一些錢財,他們就會賣給你。”
朱襄撫摸着棉布“棉布如絲綢一樣,也分三六九等。我只賣貴人穿的棉布。”
李牧再次擡頭瞥了朱襄一眼,低下頭開始擦拭刀。
在戰場上用過刀之後,在需要動手的時候,李牧就用不回去劍了。
根茂收起眼中貪婪,笑道“的確如此。唉,恩人居然連一箱子東珠都看不上。”
“若買賣做起來,何止一箱東珠”朱襄搖搖頭,“所以,有的事農人能做,我不能做。根茂你應該很理解,我們這種商人要遵循的道理,和做官相似,與別的商人迥異。”
根茂收起臉上笑容,深深看了朱襄一眼。
李牧立刻拉了朱襄一把,將朱襄護在身後,皺眉看着根茂。
他身後的親兵立刻劍拔弩張。
根茂立刻拱手“恩人不要緊張,我沒有惡意。”
李牧淡淡道“你最好沒有。”
朱襄從李牧身後探頭道“都聽說越人兇狠,我兄長有些擔憂過頭了。我們既然是你的恩人,你肯定不會因爲幾匹布就起什麼歹心。”
根茂連忙道“自然。只是現在越人都防着秦人,恩人爲秦人做事,恐怕”
朱襄道“正因爲越人防着秦人,我想諸越的貴人們應該會更樂意與我做生意。”
他笑了笑,道“不信,你遣人回去問問我也遣人回去多拿些色彩各異的布,你賣的東珠我收了。”
根茂沉思了許久,問道“夏禮是假名吧”
朱襄好奇道“你爲何如此說”
根茂道“閣下是否是呂不韋”
李牧本來有點緊張,聽了根茂的話之後,給了根茂一個“鄙視”的眼神。
朱襄哭笑不得“我可不是呂公。不過我的確和呂公有些聯繫,我的貨是從呂公那裡拿的。呂公雖然被貶謫,好歹也是秦太子的人,他會站在這裡與你心平氣和地聊天”
李牧“呵。”
根茂看着李牧嘲諷的表情,有些下不了臺。
他倒是忘記了,呂不韋雖然以商人聞名於世,但已經當了許久的秦國大官,又是秦太子的門人,恐怕已經將自己當做了貴族,不屑於親自經商了。
根茂心中很是羨慕。誰不想成爲第二個呂不韋呢他們這羣爲貴族做生意的商人,各個都想着主父賞賜個一官半職,從商人變成士人。
根茂得到信息後,沒有立刻同意。他邀請朱襄去前面的城鎮休息,生意的事慢慢聊。
朱襄完全不懼,踏入了諸越的地盤。
李牧本來想把朱襄綁回去。但他見朱襄似乎有正事要做,便相信了朱襄,與朱襄一同進入了東越的城池,只讓人去給王翦傳消息,讓王翦隨時來救人。
許明和相和欲言又止。
秦國的長平君和大將軍就帶着這麼點人,踏入了敵人的城池中朱襄公的膽量還是如去長平時一樣大。
但,這至於嗎
李牧也想問。
朱襄驚訝“危險怎麼會危險”
李牧無奈“你到了敵人的地盤,還不危險”
越王身死後,沒有定下繼承人,於是諸越分裂,各自爲政,誰也不服誰,成了部落制。
有兩支越王后裔的勢力逐漸龐大,分別建立了東甌和閩越,沿着海岸線建造城池,鼓勵耕種。他們現在所在的城池就屬於東甌。
李牧想要挑起的爭鬥,就是在東甌和閩越之間門。
在來到這裡時,包括李牧在內的秦人,對越地都只有“蠻夷”的印象,甚至以爲那都是一羣野人。
接手吳郡之後,李牧才理順了越地的事。
越國是大禹後裔,原本也是周朝正兒八經的諸侯國,雖然在與楚國戰爭中被打散,現在與當地人融爲一體,但從根源上來說,也算不上蠻夷不,楚國都是蠻夷,好像越人當然也是蠻夷
李牧派了許多人去打探越地的消息,特別是理順越地的部落貴族之間門的糾葛。
雖然李牧算是半自願的入秦,其實也是被離間門計坑了一手。
再加上他有蔡澤這樣的離間門計好手作爲朋友,李牧也開始對這種根植於朝堂的計謀感興趣。
現在秦國沒有空閒去滅掉越地,但將來他那位雄心勃勃的學生一定會派大軍掃滅諸越,將南方國土盡歸秦國。所以他就用了離間門計,挑撥諸越的關係。
只是諸越較爲閉塞,李牧雖確定了基本的策略,對其瞭解並不深。
既然瞭解不深,李牧自然認爲未知就是危險。
“即便不危險,你來這裡又有何意”李牧道,“你不是在指導種田嗎怎麼變成經商了”
朱襄道“越地也有很多地。”
李牧瞥着朱襄不說話。
朱襄舉着雙手投降道“好吧,我只是順勢而爲。我在指導吳郡耕種的時候,見到了許多從東甌國而來的人。這裡文化與吳郡類似,特別是士人,很嚮往中原文明,想重歸越國還是諸侯的時代。”
李牧抱着手臂道“你難道想試試遊說東甌王,讓東甌歸秦”
朱襄道“倒不是說歸秦,只是與秦建立友好關係,讓他們知道秦的強大,順便幫他們指導種田。”
李牧無奈極了“你跑去幫敵人種田”
朱襄道“只有耕種才能讓他們定居,定居後就會建造城池,這樣他們的軍隊纔會集中在城池附近。若是他們繼續以漁獵爲主,秦軍南下的時候,恐怕會付出很大代價。”
朱襄頓了頓,嘆了口氣後,又道“平民不定居,就沒有機會和外面的人交流,也就不知道在秦國會是什麼生活。如果他們變成了如中原那樣被束縛在地上的農人,秦國就能像攻打中原一樣,攻下一分土地,就消化一分土地。或許或許雙方傷亡都會少一些。”
若越人還在漁獵,那麼他們面對與自己習俗完全不同的秦人,只會遁入山林之中,一直以兵卒的身份與秦人周旋。
但有了資產,他們就會投鼠忌器,說不定秦軍來了,他們就投降了。
聽了朱襄的話之後,李牧在腦海裡自動將越人替換成胡人。
好吧,確實如朱襄所說,如果胡人定居在城池中,他早就把胡人滅了。胡人不一定很強,就是太能跑。
“你”李牧想了許久,都不知道該說什麼。
但不說,他又覺得心裡悶得慌。
朱襄笑道“不過看到這麼好的地不種,我也確實難受。”
李牧扶額。
朱襄攤手“你知道的,這就是我的本性。”
東甌國的核心地帶,就是後世浙江一代。
這裡可是傳統的魚米之鄉,甚至在石器文明的時候也發掘出了規模相當可觀的城池。
你們越國當年也是被列爲春秋五霸的候選人之一啊,現在變成漁獵爲生的蠻夷,你們高興嗎
反正朱襄認爲後世的浙江人會豎起中指。
你們好歹倒退個幾百年,變回越國啊,怎麼變成部落制了
東甌和閩越繼承了越國的文明,也自詡是越國正統後人,是周的諸侯國,與戰國七雄並無差別。
所以朱襄才認爲,自己或許來這裡走一趟,會有意外驚喜。
他真的不認爲自己有危險。
東甌現在和秦軍做生意,打得火熱。聽李牧說,自封的東甌王甚至認爲自己已經和秦國結盟了。
即便他只是一個秦國的“官商”,東甌王都會寬厚地對待他。
如果自己把頭巾一掀,說自己是朱襄,東甌王估計會跪着請他坐上座。
朱襄很瞭解這個時代的人對大賢的態度。特別是這種曾經是諸侯,現在淪落到“蠻夷”的越人,他們會對大賢更加畢恭畢敬,生怕中原文明小瞧。
當年秦國也是這樣戰戰兢兢。
不過猜測東甌國會厚待自己,朱襄不是從秦國的經歷瞭解,而是從前世的經歷推測。
他出國去指導種田的時候,國外的官員對待“華國專家”的態度就是這樣。
聽老教授說,華國曾經對待外來的專家也是這樣。
朱襄一路南下,看到浙江這麼好的地,他們除了種了一些稀稀拉拉的桑樹和稻米,居然就讓其荒着。他真的拳頭都硬了。
去打個屁的魚,狩個屁的獵,去種地啊
閩越多山,他們沒辦法,你們東甌不一樣東甌沿海可是平原啊
反正不會有危險,暴露身份也就是對方國君謙卑地跪在自己腳下叫自己一聲“朱襄公”,朱襄當然要抓緊機會讓他們種一波田。
如果他們田種得夠多,李牧養兵也會養得更容易。
東甌的糧就是李牧的糧。
朱襄說完自己的打算後,李牧扶額的手就放不下來。
他苦笑道“我和你一同南下時,王翦猜測我是不是有什麼大動作,我說沒有。現在他問起來,你說我該回答有還是沒有”
朱襄拍着李牧的肩膀道“我只是幫東甌國種個田,再與他們商量一下,用棉布換他們的絲綢東珠和糧食,這算什麼大動作”
東甌一直在朱襄“貿易戰”的計劃本上。
待紡織工坊建立好之後,他們就要誘惑楚國種棉。待楚國能大批棉花之後,紡織機就會全力開動起來。
如今的布就是硬通貨,是所有國家通行的貨幣。棉布質量比起麻布來更勝一籌,價值更高。
這個時候的人沒有經濟學概念,他們不會知道何爲貨幣超值發行導致通貨膨脹。所以秦國可以用棉布去收割敵國的物資。
東甌很慘,秦國置吳郡後,它離秦國太近。朱襄要用棉布購買物資,首先就瞅準了東甌。
南邊的物產對中原人而言都是稀罕物,收割了東甌,李牧的船就能壟斷南方特產,收割中原貴族錢袋子裡的錢和糧倉裡的糧食。
還好這個貿易戰並不算太血腥。因爲棉布能做衣服,不像錢幣,不能吃不能穿。
朱襄只要再把當地種地技術革新一下,對庶民的影響不會特別大。
不過朱襄逛了一圈東甌國,嘆了口氣。
他想太多。
東甌國哪有什麼庶民。這裡還是徹徹底底的奴隸制國家。或許他將來在這裡運來再多的布,讓地裡產出再多的糧食,該餓死的人還是餓死。
幸虧南方難以凍死人。
朱襄在東甌國這座較爲繁華的城池轉悠了一圈之後,心中對“坑害”東甌國的迷惘就消失了。
好歹搞點封建制度。朱襄揹着手,看向奴隸主華貴的馬車,深深嘆了口氣。
奴隸主的馬鞭高高揚起,拉車的不是馬,而是面容麻木的奴隸。
而這些奴隸身穿較爲合身的衣服,又比跪在地上的“平民”看着要好很多。
整個市場看上去欣欣向榮,但奴隸主到來之後,他想要什麼就拿什麼,誰也不敢阻攔。
不過對方倒也識相,只瞅着本地人的攤位拿東西。
身穿他國服飾的商人雖然跪在地上,但擡着頭冷眼看着一切,眼中有不屑。
即便是商人,也看不慣這些奴隸主的野蠻行徑。
在七國的都城,哪怕是王公貴族來到市場,買東西也會給錢呢。
朱襄回到暫住的客棧時,李牧告訴他,東甌王有請。
那位根茂,居然是直屬東甌王的“王商”。
“難怪了,他能直接做東珠的生意。”朱襄道,“李牧,你說我是以朱襄的身份去見他,還是以呂不韋屬下的身份去見他”
李牧嘴角微抽“你給我省點心。”
朱襄大笑。
第二日,朱襄換了一身打扮,坐上馬車,前往東甌王的王城。
而王翦正在王城門口迎接他。
東甌王站在王翦身旁,手足無措。
王翦黑着臉抱拳“長平君,請你注意安全。若你出什麼事,末將如何向君上交代”
朱襄轉頭對李牧道“看,不是我不給你省心,是王翦暴露了我。”
李牧“呵呵。”
是他特意讓王翦來的。
東甌王看着頭上包着布的朱襄,結結巴巴了半天,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最後,他對朱襄沉沉一拜,大聲用帶着口音的雅言道“寡人、寡人拜見朱襄公”
他這個沒有被周王承認的東甌王,若說地位,勉強和秦國有實地的封君等同。
朱襄與東甌王回禮,苦笑道“我不是故意戲耍,只是不想暴露身份。唉,你這裡的地都荒着,我看着難受。”
東甌王直起身體,表情驚愕無比。
朱襄拱手“若不嫌棄,可聽我一言,將農桑一事暫且交給我”
東甌王“”
東甌王身後的衆人“”
朱襄道“我真的不忍心你們將能產出糧食的地荒着啊。”
李牧肩膀輕輕一顫,努力忍住。
王翦欲言又止,給了他家將軍一個無法言喻的眼神,然後深深嘆了口氣。
東甌王再次結巴“你、朱襄公你扮作商人來見寡人,就是因爲這個”
朱襄語重心長道“越國曾經是周朝最強大的諸侯國之一,文明繁盛,連中原也多有耳聞。我今日觀摩,越國居然連地都荒了,實在是唏噓。如有冒犯,請東甌君見諒。”
朱襄沒有稱呼對方爲東甌王。東甌王自己封的王,朱襄這個秦國的長平君不能認。
他稱呼對方爲東甌君,已經算是很給對方面子,將對方看作是法理上掌控這一片地區的真正君主。
這就像是當年楚王自己稱王,其他國家的史書提起楚王也是提那個讓楚王很恥辱的低等爵位。
東甌王確實是越王后裔,知道中原的慣例,對朱襄的稱呼沒有意見。
聽了朱襄要指導東甌種地的話之後,他不敢答應也不敢不答應。
朱襄給他的壓迫力,比李牧這個有名的殺將大得多。
對李牧,他不服就幹,兩軍對壘打一場就是了。
但對朱襄,他生怕自己一句話沒說好,傳到中原後,那些人說越國果然已經滅亡,越王的後裔全部變成了真正的蠻夷,連禮義廉恥都不懂,居然慢待舉世大賢。
連他這偏安南方的土大王都聽說過,趙王因爲慢待朱襄公差點亡國。東甌國比趙國差遠了。
東甌王現在腦袋很疼。
爲什麼這位舉世大賢會扮作商人來見他難道真的是因爲東甌國的地荒了
這合理嗎
東甌王恭恭敬敬將朱襄請上華貴的馬車後,自己坐在馬車中惴惴不安,對身邊重臣抱怨。
他身邊的重臣卻激動道“爲何不能這纔是朱襄公”
東甌王“”
剛纔一言不發的重臣,現在聲音都在顫抖“中原都傳,朱襄公爲天下人種地。朱襄公指導耕種的土地,糧食增產一倍有餘,活人無數朱襄公不是說了嗎在他眼中,我們東甌就是曾經的越國,朱襄公視越人爲天下人之一,不忍越國田地荒蕪,這纔來越國啊”
東甌王“啊這但爲何朱襄公要偷偷來”
重臣捶胸頓足“這更顯得朱襄公高風亮節他本想偷偷來拜見大王,然後隱藏身份爲大王出謀劃策他畢竟是長平君,怎麼好爲他國效力可惜秦人不肯,非要揭穿,唉。”
東甌王更迷茫了“秦人不肯秦人看着不像要勸阻朱襄公。”
重臣道“那是因爲朱襄公在秦國將軍要帶走他的時候,直言要幫越國種地朱襄公畢竟是長平君,地位比秦國將軍高。現在秦王遠在咸陽,朱襄公有權力自己決定自己的行爲。唉,但這樣做,他就是和秦國將軍起了間門隙。”
重臣抹了一把眼淚“怪不得趙王會想殺害朱襄公。朱襄公不是爲了一國一王,他是真的心懷天下。”
東甌王“”怎麼又說起趙王了
他很想撓撓頭,手摸到髮髻後訕訕放了下來。
爲了見朱襄公,他特意穿戴好了越國傳統的衣冠。髮髻扎太緊,頭皮癢。好像把衣服撒開,把頭髮披下。
“所以,朱襄公真的是來種田”東甌王喃喃道,“爲此還和秦國將軍起了間門隙”
真的有這樣的人嗎
另一駕馬車上,朱襄對王翦道“別板着臉,笑一笑”
王翦“呵呵。”
朱襄“”完蛋,暫時哄不好了。
朱襄向李牧投去求助的視線。
李牧把臉撇到一邊,裝作沒看見。
朱襄搓了搓手“王翦,真的不危險。你看,他知道我的身份後那畢恭畢敬的模樣”
王翦板着臉道“即便有一成的可能遭遇險境,你就不該來。”
“一成的險境也太高了。”朱襄道,“我遇到危險的機會連萬分之一都沒有。來之前,我已經打探過東甌王和他身邊衆臣的性情。”
王翦見完全說不通,只好道“李將軍,你也說說他”
李牧把臉側過來,嘆氣道“他這次南下時帶着一車棉布,讓同行人扮作商隊時,就已經存了這樣的心思。你以爲他是一時興起嗎只要他決定做什麼,誰能阻攔秦王也不能。”
王翦深呼吸,瞪着朱襄道“真的”
朱襄很想吹一聲口哨。
是的,全是真的。他這次南下,就存了來東甌國看看的心思。
東甌國是貿易戰最重要的一環,他怎麼能不親自來至於悄悄來,是怕雪和政兒擔心。
哄得李牧隨行,也是已經計劃好的事。
朱襄知道,只要自己有充足的理由,李牧就會暫時放下公務與他一同南下。有李牧親自領着親兵充當護衛,王翦的船隊也在東甌國的岸邊靠着,東甌王就算腦袋被泥土糊住了,也不敢對他動手。
雖然他計劃得很好,但若直言相告,李牧和王翦都不會同意。
若他們向雪和政兒告狀,自己還真不好做。
“咳,放心,我從來不做冒險的事。”朱襄保證,“你看,結果是不是如我所料”
王翦雙手扶額,低頭呻吟“李牧,和朱襄成爲友人,就得經常遇到這種事嗎”
李牧拍了拍副將的肩膀“習慣就好。待回去就向君上寫信,讓君上訓斥他。還有荀子、蔡澤、太子、藺禮、雪姬和政兒,都得告知。”
王翦咬牙切齒“好”
朱襄“”你就這麼想看我捱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