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襄突然發現,老秦王看向嬴小政的眼神變得很複雜。
有一點欣慰,有一點驕傲,還有一點惱羞成怒的咬牙切齒。
晚上,朱襄戳了戳同睡的小胖墩:“政兒,你說什麼刺激你曾大父的話了嗎?”
嬴小政得意道:“曾大父問我遇到功高蓋主的人怎麼辦,我回答不會有人的功勞高過我。”
朱襄聽完後,神情比嬴小政更得意:“那是。政兒果然最厲害,看看這境界差距!怪不得他心情這麼複雜!”
舅甥二人躲在被窩裡竊竊私笑,一點都沒把戰國大魔王老秦王放在心上,真可謂膽子比天還大了。
嬴小政來到夢境房間中,手撐着下巴,看着同樣動作的“秦始皇”很久,然後感慨道:“舅父真是……無論我做什麼都對嗎?如果換作其他孩童,恐怕已經被舅父寵壞了。”
夢境中的自己仍舊沉默,沒有回答。
嬴小政現在來到夢境中之後,不再把所有時間都用來學習。他將一半的時間用於回憶和思索自己在現實中的收穫。
一旦進入夢境房間,他的思維和心智就會到達成年人的境地。現實中被身體侷限所忽視的問題,在這裡都能撥開迷霧。
比起不斷接受另一個自己的思想,嬴小政逐漸認爲,這樣對他自己的幫助更大。
嬴小政想法的改變,是源自朱襄的教導。
朱襄告訴他,可以集思廣益,但不要偏信。
就像是種地一樣,同一個種類的種子種出來的小苗不同,同一株小苗上長出的葉子也不同。哪怕是夢境中自己的思想和學識,也只能成爲孕育他的養分。
是土壤,是陽光,是雨露,是肥料。
然後,這一切將培育出與衆不同的植株,展開枝葉,開花結果。
“我現在見解已經和你不同了。”嬴小政看着夢境中的大秦始皇,小聲道,“我好想和你聊聊,爭論我們見解不同的地方。或許真的如舅父說,我缺少一個同齡的朋友。就像是舅父、藺伯父之於阿父那樣。真羨慕阿父。”
嬴小政認爲,自己在現實中恐怕不可能有這樣的朋友。
如果夢境中的自己能夠開口說話,或許他纔能有自己的朋友吧。
不過,這只是一具承載了知識和記憶的空殼而已。
嬴小政遺憾地離開夢境,卻不知道他一離開夢境,夢境中的他就睜開了雙眼,神情複雜。
嬴小政刺激了一番老秦王之後,老秦王彆扭了好久,直到楚軍敗退時,他才恢復了以前淡然的模樣。
秦楚大戰十分枯燥,沒有多少可說的地方。
如後世許多朝代在統一天下後就荒廢了軍隊一樣,楚國在攻佔吳越,基本將南方統一之後,就荒廢了舟師。
如果不是如此,白起臨時拼湊出的舟師也不會打楚國一個措手不及。
秦國的楚國外戚將秦王微服出巡的消息傳遞給楚國之後,春申君力主攻打江東之地。
楚國大貴族議論紛紛,同意了春申君的提議。
雖然他們平時彼此拖後腿,遇到大事時,終於勉強聯合起來。
聽聞太子柱是一個無能軟弱之人,對秦國宗室和外戚十分寬厚。如果老秦王死了,太子柱繼位,楚國就能安穩很多年,說不定他們這一代貴族死之前都不會再和秦國發生戰爭。他們就能高枕無憂的享樂了。
於是以春申君爲主導,各地貴族拼湊起號稱二十萬大軍,駐守長江北岸,想要渡江攻打江東。
王翦指揮舟師在江邊列陣,成爲名義上的主帥。
李牧偷偷潛回軍營,是實際的主帥。王翦是他的副將。
蒙武則負責支援,以免楚國聲東擊西。
爲了隱藏身份,李牧扮作王翦的親兵和貼身護衛,和王翦同吃同住。
李牧觀察了王翦幾日,見王翦這狀態實在是緊張過頭,只好勸慰道:“王卿,你似乎對我有意見?”
什麼叫做“對我有意見”啊!李將軍別亂說。
李牧道:“王卿是否因爲朱襄所說之事,擔心我嫉妒你?”
王翦:“……怎麼可能!李將軍怎麼可能嫉妒我!”
李牧看着王翦慌亂的模樣,心想怪不得朱襄和藺贄都喜歡打趣他。真是有趣。
不過李牧是個好人,所以他只試探了一下,便不再逗弄王翦。
“既然朱襄說你是友人,那麼我們二人也直呼對方名字吧。”李牧收起嚴肅的表情,恢復平常隨和的模樣,“朱襄誇你,對你我二人都有好處,我不會心生不滿。”
見王翦沒反應過來,李牧進一步解釋道:“秦國最好不止一位‘武安君’。你若成爲秦國另一位‘武安君’,我才更安全。同樣,等你成爲秦國的‘武安君’之後,有我與你競爭,你也更安全。”
李牧想起在養老的白公,臉上浮現譏諷的微笑:“朱襄曾經說,‘太平本是將軍定,不許將軍見太平’。”
王翦驚恐地看着李牧。他沒想過李牧會對他這個陌生人推心置腹,說如此大逆不道的話。
李牧半開玩笑道:“明白這一點,就放寬心建功立業,我會助你,武成君。”
王翦咬緊了牙關,起身走到李牧面前,抱拳道:“爲何你會如此信任我?你不怕我將此事泄露出去?”
李牧道:“你是朱襄友人,所以我信你。”
李牧道:“只是這樣。你若與朱襄再熟悉些,就明白朱襄的識人之能。”
王翦面色古怪:“聽李將軍如此說,似乎只要朱襄新交了朋友,朱襄所有的友人都新交了一個朋友?”
王翦還是不理解:“但朱襄認識我不久,你們怎麼能如此信任我?朱襄又怎麼能如此信任我?”
李牧見終於露出“真面目”的王翦,笑着嘆了口氣:“朱襄能相人。雖然他自己不承認,但他一聽到一個人的名字,看到一個人的面相,就能把對方品行和成就猜得差不多。而且你是初次接觸朱襄,朱襄卻不一定是剛認識你。他早就關注你了。你不是知道他舉薦了你嗎?”
李牧透露了一個老秦王沒說過的消息:“朱襄收集了你與他人論兵的言論,以及你在戰場上的表現,還與白公範公等人討論過你。他不是毫無根據地信任你。”
朱襄若在這裡,能解釋得更明白一些。
雖然他信任王翦是因爲王翦是歷史名人,但誰知道平行世界的歷史名人是不是都有才華,他不會因爲史書中的言論,就偏信一個人。
何況史書只會描寫人的一個側面,說不定在史書之下,這個人與後世記載正好相反。
所以朱襄嘴裡嘀咕着集郵,其實沒有主動去接觸過誰。即便歷史名人和他相遇,他也是先了解了對方之後,才決定如何與對方相處。
比如李冰入蜀後才成爲朱襄的友人,呂不韋現在都沒有成爲朱襄的友人。
朱襄視王翦爲友,是因爲王翦得知是自己舉薦了他之後,雖然表面上沒有過多動作,但與他的好感度立刻飆升了兩心半。
王翦這樣表面上很矜持,心中卻牢記恩情的表現,才讓朱襄認爲這人可交。
朱襄原本只是好奇王翦,蒐集了王翦一些生平,確定王翦確實有才華,將其舉薦給秦王。私交是從現在纔開始。
他不會告訴友人自己的評判標準,但友人都很信任他的識人之能。
李牧在心裡補充,再者,他們對自己有足夠的信心。就算朱襄偶爾看走了眼,新交的友人背叛了朱襄,他們也能立刻將那人揪出來碎屍萬段,不會影響到朱襄。
“這可真是……”王翦直起身體,深呼吸道,“我這才明白,朱襄公的友誼,可真貴重啊。”
王翦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捋了捋自己鬢邊的髮絲冷靜了一下。
“李牧,你們圍繞朱襄公集結成這麼穩固的團體,可曾想過秦王會忌憚朱襄公?”王翦冷靜道,“王不會允許這樣的團體存在。”
李牧道:“我知道。即便王知道朱襄沒有野心,也不一定能容忍這件事。但政兒是朱襄唯一的血緣後代,只要政兒能一直如此優秀,就沒有什麼可懼怕的地方。”
王翦反駁:“或許現在的王不會忌憚自己的曾孫,但太子柱呢?公子子楚呢?”
李牧笑道:“太子柱敦厚,公子子楚……你與夏同接觸久了,就知道夏同絕不可能忌憚朱襄。夏同或許不是我們的友人,但他一定是朱襄的友人。”
王翦沉默了許久,道:“我忠於秦國,忠於秦王。我或許會做出和你們不同的選擇。”
李牧道:“只要秦王志在天下一統,你與朱襄的選擇就不會不同,與我等朱襄友人的選擇也不會不同。平定這個亂世,需要朱襄。”
王翦又沉默了許久,然後無奈地嘆了口氣,苦笑着道:“的確如此。”
“你不需要立刻做出決定,就像是我現在也並未視你爲友一樣。”李牧道,“之後相處的時間還很長。”
王翦道:“的確。”
“不過有件事我得提醒你。”李牧道,“不要視政兒爲孩提。若政兒吩咐你做事,你應將政兒作爲主君對待。”
王翦瞠目結舌:“政兒才幾歲?!”
李牧失笑:“你再和政兒接觸一段時間就明白了。聽我的,沒壞處。”
王翦扶額:“好,我聽。”看來要和朱襄公成爲真正的友人,他得做足許多心理準備。
這可真是一個大挑戰。
“楚軍已經在對岸結陣,你要如何應對?”李牧開始說正事。
王翦道:“沒什麼需要特殊應對的地方,我在幾日後的新月之夜就率兵突襲,把他們的營地燒了。”
王翦的語氣輕描淡寫,李牧的回答也輕描淡寫:“好,營地起火後,我就率領舟師登陸。”
兩人便如此做了決定,連一點特殊的計策都沒用。
在王翦和李牧看來,不需要什麼特殊的計策。
渡江之戰,他們佔了舟師和遠程武器之利,便已經立於不敗之地。接下來,只需要瞅準對方的薄弱處,就像是狩獵的野獸一樣一口咬碎對方喉嚨,就能獲得勝利。
其中當然也需要許多準備。
比如他們需要了解對方營地的佈置;知道每個營地分屬哪個貴族哪個將領;尋找適合夜襲的天氣;保證自己夜襲的計劃不被楚人知道……
這些事,王翦和李牧已經做好準備,就像是呼吸一樣簡單。
在他們二人眼中,對方結成的陣型錯漏百出,隨隨便便就能找到好幾處可以攻擊的地方。
楚人無可以威脅他們的將領——他們倆頓時明白了這一點。
同時,他們還看了出來,大貴族們好像心不齊,不是他們表面上表現出的那樣支持春申君。
秦王無聊之後,拉着朱襄去討論楚軍的事。
朱襄也看出了這一點。
就算他是個軍事小白,也能從秦王拿出來的對最近楚人換防巡邏的總結中,看出對方軍令混亂不堪。甚至對方軍中居然出現了內鬥互毆,真是令人無語。
楚國地域廣闊,各自爲政,所以掃平楚國需要花費很多人力物力和時間。
但秦楚兩國擺開陣型,集中於一處決戰時,秦國還佔據了防守的先機,楚國就變得不堪一擊。
現在楚王的威信,讓楚國根本沒有主動出擊的勢力。
“這就是實行中央集權的重要性。”朱襄唏噓不已。
楚國肯定也有很多優秀的將領,聽說春申君就不錯。但居然自己都能一眼看出對方陣型混亂不堪,真是令人驚訝。
“聽聞楚國還強盛時,他們相國攻打一個小國,那個小國國君派人遊說,說相國已經封無可封,此戰獲勝也不會獲得太多賞賜。那相國就退兵了。”朱襄道,“這次楚軍的混亂應該也是源於此。”
老秦王若死了,太子柱登基,楚國安全了,對楚國大貴族也有好處,所以楚國大貴族出兵了;但此事是春申君主導,春申君背後又是楚王支持,若真殺了秦王,那麼春申君和楚王獲利更大,所以他們雖出兵了但又表現得很消極,在陣前還爭權奪利。
這矛盾的態度,就讓楚國二十萬大軍變得不堪一擊。
“真想一舉滅掉楚國。”看到了楚國衰弱,老秦王又蠢蠢欲動。
朱襄道:“要不試試?”
老秦王問道:“能成功?”
朱襄道:“不能。”
老秦王從袖口摸出戒尺,狠狠砸在了朱襄腦袋上。
朱襄摸摸腦袋,驚訝道:“稷翁還真帶戒尺了?!”
老秦王慢悠悠道:“我發現罰你我捨不得,所以不如親自出手。”
朱襄:“……謝稷翁。”
嬴小政捂着嘴偷笑。
舅父被揍了還要道謝,真好笑。
老秦王收起戒尺,道:“楚國此番戰敗之後,恐怕短時間內會很安分,可以暫時無視他們。你看我接下來該打哪個國家?”
朱襄道:“我看不出來。”
老秦王瞥了朱襄一眼:“難道你害怕功高蓋主?”
朱襄道:“不怕。誰的功勞能比君上高?只是我真的對這些不瞭解。稷翁不如問我接下來想去哪裡種地。”
老秦王道:“那你想去哪裡種地?”
朱襄道:“留在這裡,等南方開發完畢再回去。”
老秦王嘆了口氣:“你……唉。好,你就再在這裡留幾年。”
朱襄拱手:“謝稷翁。”
老秦王道:“別忘記好好教導政兒。若耽誤政兒功課,你就不是挨戒尺這麼簡單了。不過你的夫人很想念你,先與我回咸陽,過些時日再來這裡。”
朱襄立刻道:“是!”他也該回去探親了。
子楚在一旁觀察老秦王的表情。他心裡十分疑惑,秦王似乎對朱襄態度好了不少,忌憚之心淡了一些。短時間內,秦王爲何會發生如此變化?
他看向捧着餅餅磨牙的嬴小政。
嬴小政擡頭看向子楚,然後護住手裡的餅餅。
子楚:“……”我不會搶你的餅!
……
在新月之夜之前,王翦就在凌晨,悄悄分批讓秦兵在其他地方渡過長江,藏在蘆葦蕩和山林中。
待新月之夜,王翦親自率領一支舟師渡過長江。
李牧亮出了自己的帥旗,在長江南岸集結舟師,點亮火把,做出要攻擊的姿態,吸引了楚軍的注意力。
在楚軍打探南岸情況的時候,王翦偷偷登陸,開始放火。
這麼簡單的計謀,楚軍居然沒有發現。
因爲王翦所放火的地方是春申君的兵營,其他貴族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坐看春申君的兵營被攻擊。
是的,在攻擊之前,王翦就將自己要突襲的消息故意泄露,讓大貴族的斥候截獲。
這計謀就像是走鋼絲,一步走錯,王翦就可能被楚軍包圍。
但王翦成功了。
春申君所率領的兵營火光四起,引發混亂的時候,王翦早早派去潛伏的秦兵出現,點燃了其他兵營。楚軍中火光一片。
李牧很快率領舟師浩浩蕩蕩渡過長江,秦楚對峙被打破,兩軍立刻交戰。
王翦沒有與李牧裡應外合,放完火就偷偷離開。
楚軍卻以爲放火的秦軍還在,一邊迎戰李牧,一邊分兵四處搜索王翦。
此時楚軍各自爲戰的弊端顯現,分屬不同封君的楚軍彼此不熟悉,發生了好幾場以爲對方是秦兵的混戰。
這時候的軍隊沒有統一的制服,大部分人都是自帶衣服,所以只看衣服看不出誰是誰。即便他們打出了楚軍的旗幟,但燒軍營的也是打着楚軍的旗幟。再加上秦國的軍功制也傳到了其他地方,楚軍也需要砍人頭領賞,這便變得更加混亂。
王翦就這麼安然無恙地回到了長江南岸。
楚軍浩浩蕩蕩地來攻打江東,劍指秦王。這一場看似會轟轟烈烈的大戰卻草草收尾,李牧剛率領舟師到達北岸,楚人就開始混亂,很快撤退。
七國都在關注這一戰,看有沒有可乘之機。
沒想到此戰如此虎頭蛇尾,完全沒有觀賞性。他們對秦國的強大更加恐懼,李牧再次揚名,王翦的信息也初次出現在了幾國國君的視野中。
趙王又病了一場。
李牧本來是趙將,是他親自送給秦國的趙將。
朱襄早就知道秦國會贏,不過好歹對方湊出了二十萬大軍,即便其中有三分之二都是輔助的民夫,他也以爲會多打一會兒。
王翦大搖大擺渡江過去,一把火把對方軍營燒了,燒之前還通知了楚軍,這件事朱襄可沒想到。
“是不是太冒險了?”慶功宴上,朱襄好奇道,“你就不怕你透露消息後,楚人派人埋伏你?”
王翦道:“有三成可能他們會埋伏我。不過有七成一舉結束戰鬥的勝率就足夠了。”
朱襄想着王翦在歷史中謹慎的名聲,撓着腦袋道:“你居然如此莽撞?我還以爲你會更謹慎一些。”
王翦疑惑道:“我很謹慎,不魯莽啊,七成勝率還不高嗎?”
朱襄道:“你至少有九成勝率纔會出戰吧?而且你應該也有不成功的替補方案?”
王翦道:“我安插在楚軍的斥候確實能在他們決定包圍我的時候及時遞出信息,讓我全身而退。至於替補方案,我是李將軍的替補方案,替補之外怎麼還有替補?那也太繁瑣了。”
朱襄沒聽懂。
李牧解釋:“我直接率領舟師進攻也能贏。王翦能否獲勝,只是決定我付出代價贏下這一戰。”
朱襄:“……哦。”對哦,現在王翦不是主將,主將是李牧,所以王翦根本不用考慮那麼多。
三人繼續喝酒,而老秦王、子楚早就醉了,睡得不省人事。嬴小政窩在他醉了的阿父懷裡呼呼大睡,朱襄、李牧、王翦三人說話聲音那麼大都吵不醒他。
本來是老秦王和子楚爲李牧、王翦慶功,結果老秦王和子楚先醉倒了,這情況真是詭異。
“對了,蒙武呢?”朱襄問道,“他怎麼沒參加慶功宴?”
李牧道:“楚人想要討回一些面子,正從其他地方渡江騷擾,蒙武沒空。”
朱襄哭笑不得。蒙武還在打仗,我們卻開始慶功了,真是有點對不起蒙武。
此次秦楚大戰就這麼輕鬆結束,就像是秦楚沒有發生大戰似的。
李牧繼續不緊不慢地在長江佈防。
現在長江南岸都在他的控制下,他從西向東佈置了可以連鎖支援的據點,楚人從任何一處南渡都能牽一髮動全身,形成長江全線的防禦。
等這個防線建立,李牧所預想的與楚國劃江而治就成了現實。楚國再無力南渡。
李牧也沒有北渡的想法。他決定往南邊擴展,特別是往南方沿海。
之後支援中原戰爭,李牧需要將長江舟師打造成能在海上作戰的更強大的舟師。他在海邊建立了戰船工坊,開始建造海船。
李牧建好海船後,就會沿着海岸線往南邊擴張,一邊擴充秦國地盤,一邊練海軍。
現在世人都以爲南方是荒蕪之地,但朱襄說水熱條件越好莊稼就長得更快。所以他只需要打下南方的土地讓朱襄派人去耕種,糧食就會不斷產出,不需要秦國支援便能以戰養戰。
李牧是個很謹慎的人,他不會做自己做不到的事。
王翦聽了李牧的計劃之後,不想立刻回北方。
他希望在李牧身邊再學習一陣子再回去,到了北方可沒有這麼有趣的戰場。
不過雖然李牧有這樣的計劃,要改造海船,這一季農作物收穫填充軍糧,遷徙吸引更多的人來墾荒等都需要時間。
李牧打着朱襄的旗號,在北岸安排了好幾個據點,接引楚國過不下去的平民來南邊墾荒。
朱襄得知此事後十分無語。他覺得李牧簡直有後世偷渡人口的蛇頭的風範。
堂堂一個戰國四大名將變成了偷渡蛇頭,這一定是秦國水土不好,把李牧帶壞了。
老秦王不可能在這裡等着李牧慢吞吞地屯兵屯糧,他自然要回咸陽。朱襄和嬴小政也跟着一同回去,子楚被留了下來。
老秦王想讓子楚多見識見識南方風土人情。
朱襄很擔心子楚的身體,離開前對子楚嘮叨了許久,讓子楚一定要注意勞逸結合,別亂跑。
他反覆叮囑李牧,一定要看好子楚。
登上船後,朱襄還對着岸邊大喊,讓子楚一定要好好休息。
子楚的神情十分尷尬。
王翦偷偷對李牧道:“我現在明白你說的公子子楚一定會是朱襄永遠的友人的意思了。”
李牧露出了笑容,然後趕緊把笑容隱去,免得被子楚發現,惱羞成怒。
朱襄還在喊,被老秦王一戒尺抽了回去:“別丟人!”
朱襄摸了摸腦袋,道:“是夏同丟人,不是我丟人。”
嬴小政道:“曾大父的意思是,別讓阿父再丟人了,阿父好歹也是秦公子。”
朱襄道:“好吧,我沒考慮到他丟不丟人。”
嬴小政道:“但舅父你剛纔還說阿父很丟人。”
看這舅甥二人一唱一和,老秦王無奈地嘆了口氣,心情很愉快。
雖然他忌憚朱襄,但和朱襄、嬴小政在一起的時候,他的心情真的很愉快,隨時都想笑。
嬴小政那句話震撼到他後,老秦王先惱羞成怒了幾日,氣消了就開始反思。
他是不是過分小瞧了自己?自己的聲望和功勞,肯定也比白起朱襄等人高多了,他是不是完全不需要忌憚白起和朱襄?甚至白起和朱襄聲勢越大,就代表着自己的聲勢越大?
老秦王當了這麼久的秦王,不是一根筋走到底,他也時常反省自己,調整戰略。
只是老了之後,他的思維不再像以前那樣活躍,也不像以前那樣拿得起放得下,變得有些好面子,有些偏執。
老秦王時常看着鏡子中的自己,感嘆自己的老去。
他有許多事都開始力不從心,比如處理政務的時間比以前縮短了許多。
他很想做出更多的壯舉,但精力已經不支持他再高強度的工作,這讓他十分恐懼。
人都怕死,擁有許多的老秦王更加怕死。他眼睜睜地看着自己逐漸步入死亡,那無力感時常讓他有瘋狂的想法。
但他的理智還能約束自己,所以他還是一個英明的王。
老秦王與朱襄、嬴小政一同回程的時候,經常看着嬴小政發呆。
嬴小政的聰慧和年幼,都讓老秦王驕傲又嫉妒。
幼苗成長,顯示出老樹的枯萎。他都有曾孫了,曾孫還如此優秀,這一切都證明他應該離去,秦國應該交給其他人了。
可老秦王不想死,他好不容易纔讓秦國變得如此強大,他想成爲統一天下的人。
朱襄看出了老秦王的心病,但他無可奈何,說不出任何安慰老秦王的話。
生老病死乃是人生常態,誰也不可能更改。所以這件事只有老秦王自己想通。
而老秦王自己能想通嗎?朱襄不知道。
生死間有大恐怖,又有誰能坦然接受自己的離世?就連秦始皇都不能。
朱襄沒有找老秦王提起這件事,待船從長江逆流駛入漢水時,老秦王卻主動找朱襄詢問。
老秦王問道:“朱襄,世上真的有神仙嗎?”
朱襄道:“我沒見過。不過即便有,可能神仙也不會改變凡間的事。如果神仙能夠隨意插手凡間,那麼這就不是神仙,而是另一個國君。”
老秦王又道:“那人會有下一世嗎?”
朱襄笑道:“這個肯定有!”
老秦王問道:“你爲何如此肯定?”
朱襄道:“相信一件事,不需要緣由,我就是肯定人一定會有下一世。”
老秦王嘆氣:“我的下一世會如何?”
朱襄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不過我相信如果一個人在這一世做出了能推動世界正面發展的壯舉,那麼一定會讓他的下一世積攢福氣。”
老秦王點頭。
幾日後,老秦王又問朱襄:“你真的沒見過神仙嗎?”
朱襄道:“真的沒見過。”
老秦王道:“那你見過靈魂嗎?”
朱襄道:“我只見過自己的靈魂。”
老秦王又沉默了幾日。
待船停靠在岸邊,老秦王和朱襄要乘坐馬車回咸陽時,老秦王再次提問:“朱襄,你懼怕死亡嗎?”
朱襄點頭:“我懼怕。”
老秦王道:“但我看你一點都不怕。你懼怕死亡的時候,如何調節內心?”
朱襄道:“我告訴自己我一定會有下一世,說不定一閉眼一睜眼,就變成了另一個人,中途根本沒有痛苦。”
朱襄在心裡道,他記得前世,所以恐懼下一世,恐懼自己又帶着記憶來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
下一世他可能沒有現在這麼幸運,說不定會出生在一個更深沉的地獄。他懷抱着曾經的美好記憶,卻對地獄的現狀無能爲力,就像是當年在邯鄲時一樣。
但是,他無力改變,只能接受。
朱襄道:“我希望下一世我能失去以前的記憶,這樣無論遇到美好還是痛苦,我都不會與這一世相比較,也不會因爲思念前世。”
朱襄將手放在胸口:“思念非常痛苦。”
只要存在前世,他就很難完全融入這一世。這樣太痛苦了。
老秦王靜靜地看着朱襄。半晌,他道:“也對,如果擁有前世記憶,或許並不是什麼好事。該放下的還是得放下。”
老秦王沒有再詢問朱襄,他們平安無事地回到了秦國。
但朱襄不認爲老秦王就看開了。
老秦王或許會一直在理智和恐懼中掙扎,直到死去的那一刻。
這些,都不是朱襄關心的事了。他最關心的是許久沒有見面的親人。
“雪!”
“舅母!”
朱襄衝上去,想要抱住雪。
沒想到雪越過了他,抱着嬴小政使勁轉圈圈。
朱襄:“……”
雪放下嬴小政後,擁抱了一下朱襄:“歡迎回家,良人。”
朱襄:“……反正我已經排在政兒後了。”
嬴小政哈哈大笑。其他前來迎接朱襄的人也忍俊不禁。
雪滿臉通紅。她只是不好意思當着這麼多人的面,一見到朱襄就熱烈擁抱。
“好了好了,不排第一就不排第一,我不在乎。”朱襄道,“我回來了。”
他依次向長輩們行禮,贈送禮物。
他贈送給荀子的禮物,是在曾經的南楚,現在的南秦見到的儒家弟子寫的書。
荀子隨手翻看了幾頁,勃然大怒,大罵這些人胡言亂語。
“不準看這些!”荀子勃然大怒,“哪來的賤儒!”
朱襄道:“是澹臺滅明的弟子。我把他們帶回來了,荀子可要親自去教導?”
荀子冷笑:“好。”
朱襄心裡樂開了花。他就喜歡看荀子罵人。
不過荀子似乎沒有太生氣。或許荀子並不太討厭澹臺滅明的弟子,只是條件反射地先罵爲快。
朱襄挑起了荀子的怒火之後,又去找廉頗。
“廉公啊,李牧這次可威風了。”朱襄道,“他們都說雖然廉公老了,但是李牧正值壯年,從趙國來的將領,恐怕要在秦國佔據一席之地。”
廉頗瞪大眼睛:“誰老了?”
朱襄道:“又不是我說的,廉公別瞪我。不過廉公確實年紀大了,不可能與李牧比。”
廉頗知道朱襄在故意挑起他的怒火,還是憤怒地追着朱襄打。
這個豎子怎麼去了一趟南方還是如此沒有禮貌?他就是這麼對待長輩嗎?
白起深深嘆了口氣,制止暴怒的廉頗。
“廉卿,朱襄只是希望你能繼續領兵出戰,沒有壞心思。”白起道。
白起認爲自己還能領兵,但他已經不敢領兵。
廉頗不一樣。雖然同樣爲戰功碩碩的老將,但廉頗沒有在秦國立過功勞,所以廉頗既然還能領兵,就可以領兵。秦王會非常欣喜廉頗的復出。
白起很羨慕廉頗,真心地希望廉頗能夠從這個養老地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