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血鯤鵬什麼關係?”那男子腹間依然滲出血液,卻不管不顧,只低聲輕問,生怕聲音重了一點,就會引起對方的誤會。
血鯤鵬。
姜如淨聞言顫抖了好幾下。
艾布諾斯敏銳地察覺到了,目光鎖定在姜如淨身上,語氣輕而有力,“你很難受。”
腦海裡碎片式的片段不斷襲來,一幕幕殘忍和痛苦衝擊着姜如淨,直教他靈魂顫慄。他擡起頭來,表情兇狠,“我難受,關你什麼事嗎?”
艾布諾斯搖了搖頭,“不關我事。”他頓了頓,又說了句完全違背邏輯的話,“可看你難受,我也不高興。”
姜如淨呵呵冷笑,道:“飛雨老賊,你是真不認識我了?”
艾布諾斯皺了皺眉,“我叫艾布諾斯,不是什麼飛雨老賊。”
“哦,我知道了,”姜如淨眉眼間神色逼人,“你定也如李獵那廝一般,穿行過了數不清的世界,怎會還記得一個小小天元界?怎會還記得我一個小小劍修?”說到劍修,他忽然哽住了,良久,才語氣沉沉道:“劍修。”
他原本是劍修的,驕傲的,寧折不彎的,至情至性的,劍修。
艾布諾斯聞言有些愣怔,喃喃道:“劍修……”
劍修。
御劍千里,穿雲破霧,斬妖除魔,來去如風的劍修。
聽來,這般熟悉,令人心悸。
腦海裡驀然閃過一幅畫面,少年一襲霜色長袍,於庭院中的桃花樹下拔劍而舞,一招一式,劈星斷月,只是那容顏卻始終氤氳着一團薄霧,怎麼也看不清。
這幅畫面,在他的夢裡,已出現過無數次。
這也是爲什麼,他纔看到那張照片,就如此迫不及待想來見見【空】的原因。
他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這個人是不是……自己夢境裡那個在桃花樹下練劍的人!
姜如淨望着他愣怔的樣子,心底五味陳雜。
他不可能認錯的,同樣的身形和麪容,同樣的髮色和瞳色,同樣的大劍與那熟悉無比的化劣勢爲先機的戰鬥方式,這個人就是飛雨老賊無誤!
也是……那個自己開口叫過一聲“飛雨師父”的人。
二十餘年的相伴,他在這個人的看護下從一個小小的築基初期成長到了金丹後期,只一步,便能修得金丹,更上一層。
二十年,那人將他護得密不透風,在兇險詭譎的魔門中,竟無人能打他的主意!更是在那場驚心動魄的魔門動亂之中將他完好地送出了千里之外,事後無人能追蹤到他的下落。
像是一場透明的夢,無人驚擾。
持續的清涼感讓他得以保持着冷靜,他眼神如波濤般洶涌了許久,終於沉寂了下來。望着那人熟悉的臉龐,開口岔開話題道:“你們是來抓我的?”
他記得自己又如何?不記得又如何?左右不過生死仇敵。
他是真的又如何?假的又如何?活下來的,便是真的。
艾布諾斯點了點頭,但回想了一下之前自己下令收隊的行爲,拙劣地解釋道:“今天只是來看看,順便嚇一嚇救世城。”
“嚇一嚇?”姜如淨挑眉。
艾布諾斯點頭,好生解釋道:“他們最近搞的事情有點多。”說完,瞅着姜如淨猶豫了會兒,慢吞吞道:“你也是,”他目光靜悄悄盤旋在姜如淨的臉孔上,“這次放過你。不要跟救世城的人待在一起了。”
姜如淨聞言一聲冷笑,“憑什麼?”
艾布諾斯張了張口,不知說什麼。他本來就不善言辭,溫吞無比道:“就憑……就憑……”
“就憑我手中‘神風杖’!”
姜如淨驀然睜大了眼,偏過頭,同時一道疾風颳過來,在他臉頰上留下了一道血痕。
好不容易平穩下來的飛行器上,凱文擡手摸了摸鬍子,壞笑道:“喲!跟上來了!這回有好戲看了!”
更遠一些的海岸上,艾斯臉色一變,鬢髮火紅,目光卻冰寒至極,“‘風神’瑞恩!”當下抽出長刀便要衝上去。
這一次,卡洛丹沒有攔他。
畢竟於艾斯而言,那個被稱爲“風神”的男人,與他有不共戴天之仇。
利迦希緩緩抽出長劍,縱聲跳下飛行器,正好攔在了艾斯面前。
懸浮在空中的男子,腳踏一片淺藍色的飛行板,手中握着一根綠色法杖,頂端翡翠般的魔法石散發出灼灼能量,映得那人妖嬈的面龐有幾分冰冷。
他見着自家隊長腹間那仍舊流血的傷口,目光如電般射向姜如淨,“你真該死!”
“呵!”姜如淨似乎聽到什麼笑話,神色一瞬間冷冽孤絕,“來戰!”話音剛落,右手一劃,一把同瑞恩手中一模一樣的法杖沿着掌心生長了出來,只是顏色卻是藍紫色。
瑞恩面色微變,心下提起了提防。
“雷神變?”凱文瞪大了眼睛,下巴險些跌到地上。“血鯤鵬的翅膀、魔光炮、雷神變……達克這是製造出了個什麼怪物啊?”
姜如淨二話不說舉起了雷神變,頂端的寶石發出耀眼的藍紫色光芒,上前道比髮絲還細的驚雷轟然從寶石上竄出並蔓延,遠遠望去,好似一柄巨大的拂塵。
瑞恩喝了一聲“風盾!”便緊盯姜如淨,嚴陣以待,只見對面那長髮如墨,眉眼似霜若雪的青年面上浮現起傲慢的神色,冷冷朝他道:“道爺這邊讓你知道,誰才該死!”
令人不解的是,那青年在說完話後,突然垂首,不知低罵了句什麼。
瑞恩當然沒空去猜測他到底罵了什麼,更沒有空去猜測他是什麼人。只因當他看見艾布諾斯受傷的時候,他的心頭便只剩下怒火。
他曾發誓再也不許任何人在他面前傷害他的隊長,可這人卻讓隊長流了那麼多血,他真該死!
那麼多的血,像是怎麼也流不完一樣。
瑞恩神色漸漸扭曲了起來,牙齒咬的咯咯作響,生生破壞了那張妖美的容顏。
凱文“嘖嘖”搖頭,假惺惺地嘆道:“小狼狗又要發瘋了。”嘆着嘆着,原本的十分假惺惺,就變爲了一個沉默垂首的側影。
世界上有一種很殘忍的事,便是說好了我們都是法師,說好了我們要打遠程戰,結果你卻突然間變成了近戰。
姜如淨歷來是先發制人,出乎瑞恩意料地迅速拉近了距離,一根法杖硬生生被他當做了拂塵,便要與瑞恩兵戈相接。
瑞恩屬風系,可姜如淨卻偏偏選擇了雷系的法杖,正好克他,且姜如淨在天元界中天天跟那些法修打交道,什麼法術沒有見過?什麼法修沒有打過?是以瑞恩身爲一個法師,雖然被稱爲風神,強悍無比,卻還是被姜如淨這樣一個擅長與法修對戰的人打了個措手不及。
眼見就要落敗,瑞恩急得眼都紅了,踩着飛行板迅速與姜如淨拉開了距離,擡起法杖就要召喚什麼東西……
“停手,收隊。”忽然有一隻手,抓在了他的法杖之上。瑞恩轉頭去看,是艾布諾斯,他的隊長。
“頭兒,你等等!我很快就能……”瑞恩還想再戰,卻被艾布諾斯攔住。
“我說,收隊。”艾布諾斯語氣一如既往的冷淡。
“頭兒!”瑞恩急了,然後再繼續說點什麼。艾布諾斯打斷了他,“你不是他的對手,再打下去也沒有意義。先回飛行器上,我一會兒就來。”說罷,擡手在手腕間的聯絡器上發出了一道指令,很快,凱文那張洋溢着熱情和挪揄的笑臉便出現在面前。瑞恩無奈的收了法杖,翻了個白眼,便被凱文帶回了飛行器上。
目送自己的同伴平安回到了飛行器上,艾布諾斯終於轉過了身,面朝緩緩落在他面前的青年。
姜如淨皺眉看着他,目光冷淡而挑剔,問:“你到底打什麼主意?”他的眼光在艾布諾斯腹間的傷口處轉了一圈,冷聲道:“你們明明是過來抓我的,你卻三番兩次阻攔你的同伴,這是何意?”
艾布諾斯沒有說話,他看得出,姜如淨對他的敵意很重。他搖了搖頭,轉身準備離去,走了兩步,卻又回過頭來,道:“找個隱蔽的地方躲起來吧,戰爭很快就要開始了。”他的目光倏忽間變得遙遠而難過,“在救世城,便會身處風暴中心,身處風暴中心,死亡便來扣門了。”
姜如淨不懂他眼中的難過。
戰爭?像道魔爭鋒那樣嗎?道魔爭鋒裡,也有無數修士死去,也有無數事情發生,可是,他好像也未曾因此而覺得有多難過。偶爾還會覺得,天天與人爭鋒,是一件痛快事,就算技不如人喪身敵手,也無甚怨念。
他冷笑,“你當我是怕死之徒?”
艾布諾斯搖頭,“你當然不是。”他有些赫然地解釋,“我是怕你見多了死亡,會心中難過。並且,死人千奇百怪,怕嚇着你。”
——“別看,會嚇着你。”也記不清是多少年前了,那魔門少主在面對屬下帶回來的叛徒屍體時,也是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這樣說。
姜如淨想要冷笑、嘲笑、大笑,想要將言語化爲利刃扔出去,想要拂袖而去,卻愣怔在了對方藍得溫柔藍得透明藍得悲傷的眼眸中。
“我更怕,在戰場上見到你的屍體。”
他其實還有更多話想要對着這個人說出來,溫柔的、美好的、蘊滿洶涌感情的話,好像積攢了十幾輩子的話想要一吐爲快,可他卻不知如何開口,長久的沉默,已讓他變得不善言辭。
他只能選擇隱瞞這一次找到【空】的消息,來暫時保護這個人,哪怕他心知這個人將來也許會成長爲無比可怕的敵人。
不遠處傳來凱文遙遙吶喊的聲音:“利迦希!收隊啦!收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