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風一陣陣吹過,有些腥鹹的氣息,撲在兩人的臉上,滿是涼意。
李獵沒有回答,只是臉上沒有了慣常的笑容,安靜又冷淡地看着姜如淨,海風揚起他鬢邊的柔軟髮絲,莫名有幾分肅穆,幾分蕭條。
見他不言不語,姜如淨的心不斷往下墜去,他眨了眨眼,轉過身看着一望無盡的大海,不去看那個熟悉又陌生的人。
“真的……連一點點猶豫都沒有過嗎?”
他低聲問。
風一瞬間大了起來,吹得他單薄的衣裳獵獵而舞。
他最想知道的,也莫過於此了。
他希望那人是違心的,是有苦衷的,是懷着痛苦對他下的殺手。
他最終也沒能等來想要的答案,李獵沒有正面回答,而是站到他身邊一同望着遠方,說:“你看這個世界,整個世界就是一臺巨大的絞肉機,所有人,他們的時光他們的青春和生命都貢獻給了‘武鬥’。他們沒有人情味,不懂得其他娛樂,從不會覺得辛苦,從不會思考還能做其他事,更沒有其他不同的夢想。”
“你覺得這個世界,這些人,他們怎麼樣?”李獵淡淡問道。
“他們?”姜如淨的聲音依舊低沉,想起故非,半笑不笑,“一羣只知道暴力的螻蟻。”
“你一定很瞧不起他們,覺得他們是一些沒有思想的人。”李獵露出一個早猜到你是這麼想的表情,隨後搖搖頭,“你是鈞天劍宗的驕子,無垢仙君的關門弟子,打小資質出衆,道心澄淨,一無外物侵擾,二未經歷大喜大悲。你瀟灑肆意,生來就站在天元界的頂端,心性堅韌,自然是瞧不起那些苦苦掙扎的人。”
姜如淨未曾料到他會說這些,不由一怔。
李獵伸出手,放在了姜如淨的眼上,又鎖住了他的神識讓他不得以神識感知外界。
“你的實力矇蔽住了你的眼睛,讓你變得和這個世界的他們一樣,堅信暴力,認爲暴力是解決一切問題的最佳出路,認爲武力的強大可以讓你戰勝一切。”
“你看不到弱者的模樣,因爲你太強。”
“你聽不到弱者的心聲,因爲你無情。”
“至情無情。你以爲你真的修的是‘有情道’?”
“在我看來,你和這裡的這些人,沒有什麼區別的。”
姜如淨臉色蒼白,沉聲道:“你摧毀了故非,還要來摧毀我。”姜如淨心緒起伏,敏銳地察覺李獵說這些話是在動搖自己的道心。“我早已道心崩塌,你不用做這種多餘的事。”
姜如淨看不到,李獵露出了個不算笑的笑容。“你覺得他們有選擇嗎?”
“什麼?”姜如淨愕然。
“這個世界的意志就是如此,他們出生在這裡也是既定的事實。你在看不起他們的時候,有沒有什麼時候會想,他們是否有得選擇?”
看到姜如淨微微顫了顫的嘴脣,李獵嘲諷:“至情至性的如淨道尊,你的有情道不過如此。你會對弱者出手相救,但是你是在居高臨下地憐憫,你也會對弱者冷眼一瞥,也不過是隨性而爲。瞧,如淨道尊是多麼率性的一個人啊!”他的語氣有些怪。
“呵,對,我高興就好,礙着你了?”姜如淨忍不住冷笑反駁。
李獵放下了手,也放出了姜如淨的神識。
於是姜如淨看到李獵又變成了那個笑得眉眼彎彎的人,那人笑得很滿意,“對,你這樣說就對了。”
“我欺你騙你,擋在你渡劫之前干擾你,與你在雷劫中大打出手,我殺你害你,全都爲我高興就好!礙着了你,你也只能認了!”
姜如淨的拳頭緩緩握了起來,捏得生疼,他定定地望着李獵,開口沙啞:“你救過我很多次。”
“多少可怕的地方、未知秘境,道魔爭鋒時你爲我擋過的刀、受過的傷、幾次命懸一線……我全都記得。雷劫中……我也認了。”
“可你萬萬不該告訴我你是李獵,更不該來我面前做這些事、說這些話。”
他深吸了一口氣。
“今日開始,我與你恩斷義絕,以後,便是不死不休。”
李獵聞言擡眼看了看他,隨後笑了起來,語氣不以爲然:“好好好,不死不休。”
而他背在身後的左手,早已激動得顫抖不已,不斷地握拳、鬆開、握拳、鬆開……
他的語氣漸次詭異了起來,有一種令人戰慄的恐怖:“你可……一定要好好記着!不死不休,無休無止……”最後四字,他念得極輕,姜如淨離他那麼近的距離也聽不清。
一個半月後,海面上涌起了暴風雨,轟鳴的霹靂和鋪天蓋地的閃電讓姜如淨幾乎有了回到那一天的錯覺。
甲板上,有人哭喊着、奔逃着,也有人想盡辦法穩定人心、尋找生路。
而李獵卻笑得靜謐。
他說:“如淨道尊,我的停留時間到了。”
姜如淨一怔,還未來得及思考他這話什麼意思,就感覺自己高高的飛了起來。
最後一眼,他看見甲板上倒地的無頭身體慢慢化爲一截哀蘭花根,還看見那人脫下了帽子,仰頭注視着自己,他的口型像是在說:記得來找我。
最後一個念頭,是故非年輕飛揚的臉在眼前一閃而過。
隨後他陷入了無盡的痛苦中,萬雷轟頂,斷了半截的道真劍從他腹中一劍穿身,涼徹心扉。
暴風雨中,李獵緩緩上前,彎腰,拾起地上的哀蘭花根,捧到脣邊輕輕印下一吻,隨後毫不留戀地將之拋入海中。
他在無數個世界中穿行着,摧毀了是非,湮滅了時間。
姜如淨問他可曾猶豫,他無法回答,他那麼聰明又理智,總是控制自己不去思考更多。
活到現在,他唯一不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猶豫。
絕不猶豫,絕不停下來思考對錯是非。
絕不休息,絕不沉溺在溫暖和寒冷中。
“如淨道尊,你可一定,要來找我。”他這麼說着,身形在暴風雨中化爲一道流光,向着一望無垠的天空中而去。
三年零五個月後。
故非站在世界最大的武鬥臺上,雙手抱胸,闔着雙目。
四周是觀衆如洪水般的咆哮吶喊聲。
沒有人能想到一個在排名114號島上的人能打到世界武鬥大會的總決賽來,包括以前認識他的那些人。
他曾經爲了偷學一個招式而戰戰兢兢。
他曾因爲一場渺小的勝利而狂喜激動。
他曾被很多人打在地上爬不起來,也曾因一場武鬥而失去了他的朋友。
他還曾經因爲恐懼而再也無法凝聚出他的本命武器。
而現在,他身形強壯,往那兒一站,便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兩把漆黑鋒利的屠夫匕首在他腰間一左一右掛着,縈繞着死亡的氣息。
他在等待他的最終一戰。
寧藍在觀衆席上冷冷地看着他,身旁的木倫大師感嘆着:“真是沒想到,這小……這個故非,能打到這種地步。”
寧藍冷笑了兩聲,“可不是麼?殺父弒兄,能不厲害麼?”
故非兩年前在某個島的生長之地斬殺了一百位武者,奪得了屠夫匕首,死者中,包含故擒風。半個月前在裂鯨島的雙島之戰,他又親手刺穿了故焰的心臟。故焰死時,有一位纖細美麗的女子衝到他的屍首旁,抱着屍首抱頭痛哭。
從那以後,寧藍再沒對故非說過一句話。
這早已不是她認識的故非。
有一天見到故非的時候,她察覺故非的眼中沒有了溫和。
又一天見到故非的時候,她察覺故非的眼中沒有了友情。
再一天見到故非的時候,她察覺故非的眼中沒有了親情。
後來,再見到故非的時候,她察覺故非的眼中沒有了姜如淨的影子。
現在的故非是一個完美的武鬥士了,他沒有任何人氣,雙手的溫度僅高於他腰間那對恐怖的屠夫匕首。
故非理所當然地打敗了對手,在21歲這一天,成爲了暗黑武鬥界的武王。全世界都在爲他歡呼。
這是他用他身上各種情感換來的,包括他對武鬥的熱愛之情。
他平靜地接受了榮譽,然後拒絕了慶祝晚宴,一個人回到了參賽選手暫住的居所。
他的房間稍稍有點亂,於是他整理了一下。收到一個揹包的時候,揹包夾縫中突然掉出一件東西,在地上滾了兩圈,摔倒在地。
故非頓住了收拾揹包的動作,緩步上前,恍恍惚惚地撿起掉落的物品。
那是一個普通至極的樹枝髮圈,乾淨素雅,像小時候母親纏在髮辮上的樣子,有着溫暖柔和的氣息。
“姜……?”
“姜如淨?”
他忽然叫出了這個闊別已久的名字。
“你爲什麼還不出現呢?”
“他到底把你帶到了哪裡?我怎麼都找不到……”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個一直沒有送出去的髮圈,緩緩將之貼近自己的心臟部位。
驀地,他突然轉頭看向房間角落那盞精緻的燈。
他此時的眼神裡已經沒有任何情感了,沒有歡喜,沒有痛苦,沒有期盼,沒有擔憂,甚至連空洞都談不上了。
他再次許下願望。
“讓我再見他一面吧,我想把這份禮物送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