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姜如淨被陸悲飢送去軍校的時候, 李宛正和自己的父母,一家三口在皇宮典雅別緻的庭院中用餐。
在以往的每一屆皇室家庭中,星河帝國的皇室一向對於親情都較爲重視, 不論政務軍事如何繁忙, 只要有時間了, 都要在一起聚個餐, 一家人和和樂樂, 互爲支撐。
往後年近七十,卻依然雍容美麗,身着一件淺橘色蕾絲鑲邊的克里諾林裙, 顏色看上去甜蜜又溫暖,雪白的蕾絲又爲之增添了高貴典雅的華美氣息, 頸間一條四葉草型的項鍊熠熠生輝, 趁得她更加美豔不可方物。
她正親手剝了一隻藻星特產的蝦, 蘸了少許湯汁,情意款款地放到了她的丈夫——星河帝國的國王陛下的碗中, 雪白嫩滑的蝦肉在骨瓷鑲金邊的小碗中晶瑩剔透,有染了少許鮮美的湯汁,令人胃口大開。她笑着說:“這藻星特產的蝦呀,就是同其他地方的不一樣,不但鮮美甘甜、滑嫩可口, 還有一種獨到的韌性!你平日裡忙於政務, 也沒好好吃頓飯, 今天呀我特地讓下面做了些好吃的, 給你補補!”
坐在他身旁的人, 國王陛下,他年近九十, 卻依然保持着魁梧的身材,穿着剪裁得體的軍禮服,上面掛滿了勳章,一條金色的綬帶橫胸而過,墜着兩千七百九十四細小的金色五角星,代表星河帝國兩千七百九十四顆人居星球。
國王陛下面對着自己心愛的妻子,也是一臉的笑容,將手上剛用工具拆出來的一塊肥美無比的古洛魚肉夾到了妻子盤中,又爲妻子滿了一碗魚湯,溫柔道:“你最近犯失眠,多喝點魚湯,對你好。”
很難想象,整個星河帝國的國君,統帥數千顆星球的人,竟然會知道魚湯助眠這種事情。
兩口子秀了半天恩愛,卻沒看坐在他們對面的李宛一眼。
和國王陛下及王后隆重的裝束,李宛穿得比較簡單,也可以說是比較家居,他穿着一件灰色的高領毛衣,休閒褲和平底鞋,在外的冷肅與強硬,俱都收斂了起來,只剩下一種難以言狀的溫和。
可這種溫和,在這裡,卻是不被接受的。
在進入庭院時,他的父親不冷不熱地說了句:“來了。”便再沒有跟他說過任何一句話,而他的母親,則是從頭到尾沒看過他一眼。
李宛沉默着進餐,緩緩夾了幾片蔬菜,聽聞自己的母親睡眠不太好,終於有了變化,放下碗筷,坐正了道:“我身邊的軍醫牧菖巖治療失眠比較拿手,不如我讓他……”
“你的意思是這宮裡的醫官還不如你身邊一個小小軍醫?”還未說完,就聽往後冷冷打斷,那眼神看過來,帶着刺骨的寒意,和方纔面對夫君時候的溫柔繾綣全然兩樣。
貴爲帝國的大皇子,受人敬仰的九大軍團軍團長,褪下軍裝身穿灰色毛衣的李宛此刻看起來竟有了一分脆弱。他嘴脣微微抖了一下,軟著聲音解釋:“母親明知我不是那樣的人……”
“我看你就是那樣的人!”往後卻不能自已地激動了起來,顫抖着雙臂將餐具放下,猛地起身,聲音不可抑制的揚了起來,“殘害生母、擄奪皇權!你以爲你是什麼樣的人?”
李宛猛地收緊了拳頭,指節繃得慘白,一時無話。
往後似是想起了什麼,渾身顫抖,胸脯不斷起伏,臉色雪白雪白,眼眶卻是紅了起來,最終,她恨恨地閉了閉雙眼,頭也不回地離去。
留下面無表情的國王陛下,以及他渾身繃緊的大兒子。
良久,國王沉聲緩緩道:“你不該在你母親面前這樣說話。”
其實這句話的意思是:你不該說話。
李宛垂下了眼,放在膝蓋上的拳頭依舊握得死緊。
他那樣聰明,垂下了眼,所以可以不用看到對面來自於他親生父親的視線是何等的冰冷。
他只是張口道:“是我的錯。”
國王陛下冷哼了一聲,不置可否,然後也將餐具推開,話鋒一轉:“聽說你安排了個人進浮熙軍校。”
李宛點了點頭,“是。”
就聽那邊國王陛下的聲音中含着薄怒,道:“浮熙軍校歷來只招校選生和特長生,最忌諱有人公私不分違規運作,你身爲帝國皇子,帶的好頭!”
面對來自國王的怒氣,李宛第一時間認錯,點頭道:“此事是我考慮不周,讓父親您費心了。那孩子是老周生前領養的孤兒,老周怕被人知道了威脅到孩子的安全,就把那孩子養在了89號荒星上,偶爾去探望,後來老周殉職……就把這孩子拜託給我了,當時也沒說清孩子在幾號荒星長什麼模樣,所以前些日子我才找到了他。這孩子長期處在荒星上,跟社會有些脫節,我就先安排他入校學習一段時間,也算了了老週一件心事,讓他走得更安心些。”
提到殉職的軍人老周,國王陛下的臉色才稍稍緩和了一些,但仍舊對姜如淨的身份表示擔心,“查明身份了嗎?不會被有心人士鑽了漏子吧?”
李宛肯定道:“老周因爲工作身份比較特殊的關係,領養了孩子的事情只有我知道,我試探了一個月,那孩子確實是老周的養子無疑。”
國王陛下緩緩點頭,“老周當初在對抗魚尾人的戰爭裡立下那麼大的功勞,犧牲得壯烈,善待他的子嗣也是理所應當的,但是送入軍校畢竟是違規操作,你要是給不出一個更能說服我的理由,今晚就可以讓他退學了。”
李宛嚴肅道:“我在和這孩子的接觸過程中,發現他對於戰鬥有着驚人的天賦,只要稍加培養,假以時日,必成我帝國的一員大將!”
這一回,輪到國王陛下沉吟許久。
他雖不喜李宛,但也最清楚這個兒子有多大的能耐和眼界,能被他說具有驚人天賦的,那十有八九是百年難得一見的天才了。
對於天才,帝國是理所應當要給予優待的。
只是這個天才的舉薦人是李宛,他雖然理智上認可,但情感上,卻總覺得什麼地方不滿意。
李宛見自己的父親陷入思索,心中彷彿一陣風掠過,吹動了一下樹葉,又平靜了下來。
其實,帝國各大貴族憑藉族中勢力橫行星系,進行各項違規操作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換做是別人,他的父親只怕不會過問一個軍校生的這種事情。只是當對象換成了他,一切就都變了。
不論他做什麼,做得好了或是更好了,到了他的父親和母親面前,總有百般錯處,總能得到最惡意的揣測。正如方纔他只是關心母親的身體,卻得來那樣的惡語。
他不難過。
真的,一點都不難過。
如果是十幾二十歲的少年時期,他還會去哭訴、去質問。
可現在,三十四歲的他已經有足夠的胸懷氣度,去承受那些來自親人的傷害了。
他已經學會了什麼都不去想。
因爲他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這片星系,這個帝國,在人們根本沒有注意到的時候已經身陷樊籠,岌岌可危了。
而他,已將生命與信仰都獻給了他的星河、他的國家。
他是有信念的,所以那些痛苦和嗚咽,都早已忘記了怎樣去寫了。
顯然國王陛下是不會去關注他的這些成長記錄的,國王陛下只是在思索如何爲難他的過程中,接到了他的小兒子——李獵的來電,於是漫不經心地揮手讓李宛先回去。
桌上的豐盛的菜品也已涼了,幾乎還沒怎麼動過。很明顯,國王和王后在面對着他們的大兒子的時候幾乎是食難下嚥的。
李宛起身鞠了一躬——哪怕他的父親只給了他個眼角的餘光,然後退出了風景優美的庭院,身後的那些交談聲漸漸遠了,小了……
“哈嘍老爹!見到我高不高興呀?”李獵充滿活力的聲音清晰明亮。
“哈哈哈,高興!見到我的寶貝兒子,老爹怎麼會不高興呢?”面對擁有和李宛一模一樣面容的小兒子,國王陛下的心情明顯好了很多,一張臉上笑意滿滿。
“我現在在浪凌星度假呢!這兒的浪可大了!衝浪特刺激!還有特產的紫鳶花也超好看!我買了幾盆已經讓星際快遞給你們送過去了!老媽不是睡不着覺嗎?據說這花有安神助眠的作用喲!”那邊的李獵語氣飛揚,然後他像是發現了什麼,細細瞅了瞅自己的屏幕,問:“咦?我好想看到了大哥?”
國王陛下原本是極開心的,聽得李獵提起“大哥”,臉色卻猛地一沉,“你看錯了!”
那可是他孿生的哥哥,從小一起長大的哥哥,世間最有默契的哥哥,他怎麼會看錯?這樣想着,李獵卻不反駁,只“哦”了一聲,然後岔開了話題,問:“我這邊現在是早上六點,剛剛看完日出!你們那邊應該是傍晚了吧?晚飯吃了沒?老媽呢?”
國王陛下寵溺地笑了笑,“臭小子,平時好吃懶做,今天還氣得挺早!”說着,一邊向王后的寢宮走去,一邊唏噓道:“你說你小子,搞什麼星際旅遊,非得走遍星河系所有星球,我和你母親老了,也只能由着你,就盼着你什麼時候想起來回來看看我們老兩口!”話裡話外,竟是以爲李獵只是在外旅遊玩耍,對於李獵真正在做的那些事情毫不知曉!
李獵一陣心虛,摸了摸鼻子,笑嘿嘿地道:“我李小寶可是有追求的人,我要逛遍所有星球,回去寫一本星際旅行指南哩!”
國王陛下頓時笑罵:“臭小子!哈哈哈哈”笑了一會兒,來到了王后寢宮面前,對着視訊對面的全息人影交待道:“待會兒見了你母親,多說幾句好聽的哄哄她!”
不多時,王后的寢宮裡傳來一片歡聲笑語。
而這些事情,都被在整合成不到一百字的信息後傳遞到了李宛的光腦上。
李宛一眼掃過去,對於上面的內容看也不看,只看了末尾那一行加粗的黑字:情況安全,無異常。
然後他拒絕了司機,一個人慢慢地走出了皇宮,一步一步,沉默地厲害。
皇宮很大,恢弘,壯麗,也很冷。
他走了三個多小時才走出了皇宮,出來時,夜幕中已經遍佈星星點點了。
他突然想見見姜如淨。
不知道爲什麼,只要看見姜如淨,他的內心就會有一種巨大的滿足感和歡喜感,這種感覺來得莫名其妙,卻濃烈到不容他拒絕。
好像他在這裡,就是爲了等着這個人前來一樣。
好像只要這個人來了,就能將他從絕望而令人崩潰的萬丈深淵中救出去。
那陰暗、崎嶇、兇險的深淵之底,無望而麻木的長路……
李宛一怔,等等,萬丈深淵?
怎麼會有這種可怕的消極感覺呢?
從小到大一路行來,雖在軍戰一途多有磨難艱險,星域外強敵環飼,歸來又遭家人厭惡,但總歸一切尚好,哪裡來的萬丈深淵呢?
想着想着,他不由自嘲了一下,大概是今天天氣有點冷吧?
然後搖了搖頭,將方纔的頹喪感甩去,也將想去見一見姜如淨的想法壓了下去。
他還有很多、很多的公務要處理。
對,沉迷工作,沒有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