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那座光禿禿的霜色山頭, 還是那株半死不活的梅花樹下。
姜如淨盤膝坐在樹下,夜晚降霜,打溼了他的髮梢和眉頭, 他不知在想些什麼, 只是靜靜坐着, 衣袂在悽清的月光下朦朧發光, 像一幅古舊的畫被燈照着, 惹人忍不住去細瞧畫中顏色。
現實只是一瞬,夢中卻已百年。
連他也不禁笑,自己果然是變了許多啊。當年看方霆身死, 自己是憤怒大於悲傷,事後, 卻也再未過多緬懷。如今再看方霆身死, 心中, 卻是悲傷難言。
他留意到了許多東西,許多曾經讓高傲的他不屑一顧的、值得倍加珍惜的東西。
闢如那些弟子們將他視作精神的目光, 闢如某位師妹含羞帶怯送上來的小小靈食,闢如好友續禪道人糾結無奈的眼神,闢如師尊和師兄眼中包含的寵溺……
諸般種種,讓他恍然大悟:原來我錯過了這般多的東西……
“呵……”他低笑了一聲,繼而笑得東倒西歪, 不留神碰倒了旁邊的璇劍, 纖長有力的劍身跌在地上發出清脆的一聲響, 吸引了姜如淨的注意力。
“唔?”姜如淨眼珠子一轉, 落在璇劍身上。
這是……飛雨君用自己那把璇璣大劍的劍尖鍛造而成的。道真劍落在了李獵的手上, 輕虹劍和身上的法衣又在他被抓去作爲實驗素材的時候落在了達克工程組手上,飛雨君見姜如淨手上沒有趁手的長劍, 索性便斷去璇璣一截劍尖,鑄了長劍贈與了姜如淨。
說起來,自己這個劍修卻落得個手中無劍的下場,實在是……
可笑之極!
他拾起長劍,站起了身,霜色衣袍撩起淺風幾縷,無端端帶着幾許寥落之意。
“鏘——!”
泛着特殊青光的長劍刺入了梅花樹下的土地裡,遠遠看着,彷彿斜倚在樹身上。
秋山問去學問峰上早課,尚未歸來,飛雨君去幫展越教習弟子去了——他現在被強制成了鈞天劍宗的客卿長老。
是以太情峰便只剩下了姜如淨一人。
以前也是一人。
“哼哼……”他再次低笑,伸手輕輕碰了碰這株始終徘徊在生死間的梅花樹,一點清和的真元之力順着指尖與婆娑的樹皮傳了過去。
“咦?”姜如淨好奇地看了看自己指尖,“同源之力?爲什麼?”他食指的指甲在中指上輕輕一捻,一絲鮮紅的血珠便冒了出來,清淡難以察覺的梅花香氣自血珠之中悄然散出。
“原來如此……”他甩了甩血跡,自語道:“這便是淨化水晶血和我癡的東西……”
一陣風拂過,梅花樹的枝葉輕輕抖了抖,樹下的青年笑了笑,乾淨無塵。
“謝謝。”他向一棵樹道謝。
“不過,我打算走了。”他伸手輕輕戳了戳枝頭那一小截新芽,新芽仿若羞澀地抖了抖,“你會捨不得我吧?”
“我要去殺一個人,只有我才能給他一個解脫。”
“也許要去很久,也許會死在他手上。”
“但是我必須要去,因爲所有的故事都不可能無疾而終,你說是吧?”
“我要走了。”
他的手緩緩落了下來,皓白素淨的腕間,一絲黑紅絲線突兀地出現,在其手腕上繞了一個圈,然後蔓延向未知的遠方。他注視着那個方向,神色堅毅,無所畏懼的模樣像極了那一個個將要踏上遠行的戰士。
“我曾經見過一種花,枝幹和葉子醜陋無比,開出來的花朵卻是國色天香。等我回來的時候,你也開出漂亮的花來吧!”
順着因果線的牽引,霜色的人影乘風而去。
所謂樊籠遮眼,大抵便是如此了。
晚些的時候,秋山問一身大汗地回來,剛從岩石間穿行過來,就見空蕩蕩的院子中,一名金髮男子正對梅花樹靜靜坐着,面前一把纖長的劍,刺入土壤,倚樹而立。
“師孃……”他習慣性地喊了一聲,然後連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小心翼翼朝四周看了看,然後磕磕巴巴喊了一聲:“飛、飛雨前輩……”
一向冷淡卻不失禮節的飛雨君破天荒地沒有理他,一個背影,生出無限寂寥。
秋山問突然發現,他面前那把劍,正是姜如淨用來十年練劍的拿一把。
一個劍修,是不可能無端端將自己的劍拋棄的。
一瞬間,他彷彿意識到了什麼。
“師父他……又走了?”
飛雨君的背影連一點動靜都沒有,彷彿一尊石像。
秋山問努力地笑了笑,“沒關係,反正如凜師伯說了,每個劍修小時候都是留守兒童。”他能安慰自己,可是望着那個背影,卻不知能如何言語。
大抵不是師父的話,說什麼都沒有用吧?
秋山問走進伙房,開始做晚餐。
他想,師父不在的日子裡,自己得把師孃和小梅花樹照顧好了才行。
曾經,順着因果線去找李獵的路,是那樣的長,那過程,是那樣的痛。
每一次,都要在萬雷轟鳴中煎熬六百年,每一個瞬間,都要經歷被道真劍穿胸而過的痛苦,每一個眨眼,都在忍受全身血肉被驚雷摧毀的疼痛。
那樣的疼,實在忍受不了了,就只有化爲對李獵的無比憎恨,恨不的食其肉啖其血。
可另一面,卻又恨不得且將尊嚴拋開,同他和好如初。
他輕合着眼,微微嘆息。“和好不了啦……”驚雷縱橫間,姜如淨連發絲都被灼焦,卻不再像以前那般因忍受不了而發出痛苦嚎叫。
歲月終究在他身上留下了痕跡,沉澱爲一個滄桑的眼神。
他不再哀嚎了,因爲他知道,這只是通向那裡的路,他只會疼,可他不會死。
既然如此,他有什麼好怕的呢?
“李獵。”他低低咀嚼着這兩個字,它們的發音算不得柔軟,堅硬甚至有些拗口,“李獵。”
“李獵。”
“李獵。”
一聲聲,堅定如鐵,生怕少了一聲,就會忘懷。
這兩個字,將在接下來的六百年裡,伴隨他度過這驚雷獄火的歲月。
那紅色因果線牽往不知名的遠方,穿過是非歲月,穿過星海綿延。
“叮——!”光亮的瓷勺碰觸到杯沿,在安靜的空間中驚起一絲突兀,令不小心發出這個動作的男人本身微微皺起了眉頭,不滿於自己這不完美的操作。
“呵呵呵……”站在他身邊的那人笑得樂呵呵,溫和地道:“難得啊……怎麼了,心裡在想事情?”
男人輕巧地放下了勺子,端起杯子,盯着那杯從屬地星球上供來的名貴咖啡,瞅了半晌,又放了下去。
“沒想什麼……只是……突然間心悸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