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昱歡整理完畢民論，又修整了一天，這日上朝將今年的民論交給單御天批閱，散朝後單御天命耿昱歡留下來商討其中比較有用的部分。
耿昱歡雖然是初次收集，但因爲看過前任司論每年所寫的民論也知道章法，此次以仁政爲中心，將民間一些比較精闢獨到的言論摘抄記錄下來，並加上自己的一些想法建議，湊成了她的首部民論。
單御天看得很快，不時會與坐在一旁的耿昱歡討論上一兩句，耿昱歡此時看到單御天就有一肚子火氣，苦於身在人家的地盤，而且人家是老大，她又不是強龍，萬萬鬥不過人家這種金光閃閃的地頭蛇，只能咬牙忍住火，單御天問一句自己答一句，只盼趕緊看完她好閃人。
熬了一個多時辰，終於單御天還算滿意地道：“仁政愛民，這種說法雖然古已有之，你此次重提整理，倒也順應如今的國勢。裡面有一些較新的有用見解可以採納，只是有些說法頗有婦人之仁。”
“恕臣愚昧——”耿昱歡心想老孃把現代人的精華都給你寫上去了，你還嫌老孃婦人之仁？
“貴族、官員和平民、奴僕的地位怎可平等，一條賤民的命怎能與肱骨之臣相提並論？”單御天搖頭道，“打個比方，死一個種地的莊稼漢和死一個朕的大將軍，那損失是大大不同的。”
大慄的刑罰，基本精神是維護皇室的封建統治。貴族、官員犯罪可以減罪、贖罪以及用官抵罪，而平民如果冒犯貴族、官員，要加等治罪。奴僕犯錯，主人只要報請官府，就可以殺死奴僕。耿昱歡針對這種不公平的待遇以及百姓私下的抱怨，提出了士庶平等的觀念。雖然她沒指望單御天能全盤接受自己的想法，卻也希望能多多少少扭轉一下這種局面。
“皇上，此言差矣，”耿昱歡也怕單御天隨時翻臉，不能直接給他一句“衆生平等”之類的猛話，儘量撿一些他能聽得進去的，“每個人生下來都同樣只有一條命。若是生在尋常百姓家裡，經過一番努力說不定就可以考取冠元當上重臣。現今六部中四位尚書都是冠元出身，而他們在考取冠元之前也是一介平民，和其他因爲家貧念不起書或者種種原因無法出人頭地的平民比起來，同樣都是平民，又有何不同呢？”
“你這是謬論！”單御天道。
“皇上，請您聽臣講完。也許今日被主子毆打致死的小童，日後就是朝廷的命官，這樣算來，庶民的命是不是也應該稍稍珍惜一點呢？”耿昱歡站起來，躬身道，“臣在民間聽到無數父母的哭訴，自己伶俐的兒女在官家爲奴爲僕貼補家用，想幹上幾年攢些銀錢，做些買賣或是讓弟妹唸書識字，到頭來卻因爲犯點小錯就慘遭毒打致死。臣不忍再看這種慘劇接連發生，還請皇上稍微修改一下民法。”
“民法乃是先祖所傳，豈能說改就改的？”單御天的語氣中聽不出是喜是怒，倒讓耿昱歡心中有些惴惴不安。
“那皇上的意思是——”耿昱歡拖長音問道，心裡暗罵，又是什麼先祖，守着老祖宗的東西很好玩嗎？不知道什麼叫取其精華去其糟粕嗎？
“如果你所說屬實，奴僕所犯過錯並不致死，官府竟會批准得話，確實有些無理。”單御天道，“朕會讓刑部和民部把詳細的情形呈上來，稍作修改也是並非不可行。”
“皇上！”耿昱歡驚喜道。
“你竟敢說朕講得不對——”單御天語氣低沉，聽得耿昱歡心裡發毛，誰知隨即輕快起來，“夠膽識，雖然無禮，卻有那麼一點道理，果然有點意思。先下去罷，你的民論朕再看上幾日，過一陣子派人給你送過去。”
“是。”耿昱歡行禮告退。
對單御天這個人的印象又開始混亂起來，他不像聽不進去意見的人，種種跡象來看確實是個明君，可是爲什麼就那麼不會處理家務事呢？
今天上朝了不大敢逃班，耿昱歡出了御書房，想了想，又走向司書房。
林志清見耿昱歡被單御天留了下來，和她說不上話，只能直接回去林府，還是沒有與單御風正面相對，一看到他的背影就心慌，更別提當面說話了。
回到府中，林志清坐在大堂裡對着院子發呆，在三王府住得久了，他居然忘記自己一人在林府是怎麼打發時間的了麼？正自苦笑，忽見管家匆匆走來，遠遠地就聽管家道：“大人，周大人求見。”
林志清奇道：“那個周大人？”朝廷裡有三位姓周的，和他都沒什麼交情啊。
“好像是什麼通政使。”陳管家道，“要不要見？”
“周陽？”林志清有些詫異，“快快有請。”
正三品通政使周陽，雖說是兩年前的冠元之一，不過這個人和他話都沒說過幾句，突然跑來不知道有什麼事情？
周陽在朝堂上的表現屬於比較不顯眼的，只記得他長着一張平平無奇看起來較爲忠厚的方臉，身材不高不矮，完全不顯眼的那一種，用耿昱歡的話來講，就是也不知道是怎麼蹭到正三品的。
正想着，就看到管家帶着周陽走到院中，林志清連忙迎上去，“周大人。”
“呵呵，林大人。”周陽笑得有些憨厚，“老周今日不請自來，還望林大人海涵。”
“周大人說哪裡的話。”林志清客氣道，“快快請進。”
“林大人和老周都是冠元出身，早就該親近親近，不知道林大人會不會嫌棄老周。”周陽道。
“怎麼會，周大人是林某的前輩了。”林志清心裡更是奇怪，嘴上卻依舊客套着，“陳管家，快上茶。”
“不忙不忙，不必麻煩。”周陽道，“我只是想和林大人聊聊天而已，哪裡說話比較方便？”
說話方便？怎麼這個場景有些眼熟，林志清心中一跳，再看看那張方方正正的臉龐，也看不出端倪來，雖然覺得哪裡不對勁，卻不好拒絕，只得道：“那——就到書房去吧。”
“如此甚好。”周陽始終帶着笑容，跟着林志清走進書房，隨後關上房門。
“真的不用泡茶嗎？”林志清隨意問道，“周大人走了一路應該口渴了罷。”
“說了不用就不用，你哪裡那麼多廢話！”
這一進屋就變臉的戲碼怎麼那麼熟悉？林志清只覺得心跳越來越劇烈，就見眼前的人如同上演活體變臉般，忠厚老實不見了，方臉上突然滿是橫肉，小眼中射出的寒光簡直能化作實體的冰針刺骨。就像周星馳拍得那個007裡馬桶中出現的人臉，這又演的是哪一齣，他怎麼總像待宰的羔羊一般讓人上門欺負？
“林志清，大人很着急，我就不廢話了。”周陽的語氣冰冰冷冷的，沒有鄙視也沒有恭敬，就好像對着一塊木頭一般，“之前給你的藥粉你究竟有沒有給單御風吃下去，還有紙條裡寫的東西你弄清楚了沒有？”
藥粉！紙條！林志清驚恐地瞪大了眼睛，“你！？”
“我怎麼知道是不是？你少廢話了，還不是大人看到單御風依舊活蹦亂跳的，懷疑你究竟有沒有照做纔派我來問你，你以爲景瀾派人混進來容易嗎？”周陽冷冷地道。
“我怎麼知道你真的景瀾之人。”林志清反問，“你以爲這麼一詐我就信你了麼？”
周陽瞪着林志清看了半晌，冷哼了一聲，緩緩從衣服的暗袋中掏出一樣東西在林志清眼前一晃，“這個你總認得罷？”
雖然是一閃而過，林志清也看到了那是一塊隱隱透出寒光的黑玉，上面刻着精緻的景瀾圖騰皇族的標誌——一隻栩栩如生的彩色翅膀。他雖不明白具體代表了什麼意義，但是看到周陽略略得意的神情也知道那八成是個什麼信物之類的東西。再加上他一開口就知道藥粉什麼的，只能相信眼前的人確實又是一個景瀾的奸細。
林志清扶住了書案一角，定了定神。回想起在他搬進去三王府不久，突然有一晚回房歇息時，發現枕頭旁放着一個小包袱，裡面有一大包藥粉，一張紙上詳細地寫着每日何時需要放多少劑量在單御風的飯菜或是茶水中，還寫着要他小心打聽出大慄秘藏的寶藏以及龍脈所在，落款是一個小小的翅膀。
龍脈，是封建人士深信不疑的皇室根本，林志清雖然不知道那究竟是什麼玩藝也並不相信，但從紙張中的要求來看，猜得出必然是景瀾打的壞主意。壓根就沒打算問出來，且不說單御風不會輕易告訴他，萬一他知道了，要是被敵人抓去用什麼辦法逼供出來，那他就太對不起單御風了。所以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向單御風問起過這件事情。
他當時看到的第一個反應是要告訴單御風有人闖入，但轉念一想，在號稱防守密不透風的三王府，竟然有人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把這樣一包東西放到他的牀頭，說明要麼是敵人藝高人膽大，要麼是三王府有內賊，告訴了單御風說不定會給他帶來直接的危險，考慮了良久決定先隱瞞下來，自己配合單御風暗中調查，卻始終查不出什麼來。而之後的流言蜚語弄得他心慌意亂，竟把這件事情忘得差不多了。
此時這個周陽突然提起，立刻讓他出了一身冷汗，暗罵自己糊塗。如今他找上門來，是準備撕破臉動手了還是怎樣？
周陽見林志清的神色陰晴不定，道：“你究竟給單御風下了幾次藥，剩下的呢？”
林志清轉瞬間心中有了計較，緩緩站直身子，微笑道：“藥麼，餵給三王府的魚兒們了，似乎沒什麼效果啊。”
“你這個賤人！”周陽低低地喝罵，“那種無色無味，能夠慢慢迷惑人心智的藥原本就不多，你居然敢如此浪費！”
原來是慢性迷藥，還好沒給讓人吃到。林志清暗暗慶幸着，隨即哀怨地想起，他又被罵成賤人了，好衰啊。
“待會再說這個，讓你弄清的事情你弄清了沒有？”周陽一副壓着火氣的樣子，“給你迷藥是爲了讓你問得方便，你既然膽敢不用，是已經知道了嗎？”
“我怎麼知道？”林志清道，“既然是大慄的機密，三王爺怎麼可能告訴我一個外人。”
“你！你——你還想不想活下去了，好大的狗膽！”周陽的小眼中幾乎能冒出火來，“我勸你老老實實回答我的問題，少玩什麼花樣！我再問你，大人以爲你搬到三王府是已經成功勾引到三王爺，你爲何又搬了出來，是三王爺玩膩了麼？”
“放屁！”林志清也忍不住動怒，“狗嘴裡吐不出象牙來！”
“哼哼哼——”周陽不怒反笑，“你還在這裡裝清高？讓你辦的事一件都沒辦成，我看你是不想活了罷！”
林志清一言不發地怒視周陽，看得他更加惱火，“你這個賤人，竟然敢一副不知悔改的賤樣，看我回去稟告大人，讓你跟齊亮傑那個蠢才一樣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齊亮傑是大人殺的？”林志清一驚，脫口而出。
“廢話，膽敢不聽命令竟然敢動大人要的人，簡直是自尋死路。”周陽道。
林志清心裡飛速盤算，如果周陽說的是真的，齊亮傑因爲動了那個大人要的人而被殺，就說明他暗殺耿昱歡的行爲並不是被這個大人物所指使，那耿昱歡遇到危險的可能性應該小了一些吧？
“你也是找死，好好想想見了大人怎麼解釋，說不定能讓你死得痛快點。”周陽見林志清一臉鎮定地樣子，忍不住又道，“我看你還能得意到幾時！”
說罷周陽便拂袖而去。
林志清愣了半晌，漸漸發起抖來，扶住肩膀，只覺得背心冷汗緩緩滑落，他會活不過今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