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入冬了。”耿昱歡跺跺腳，單層布做出來的鞋，已經抵擋不了深秋的寒意。
“今天你的棉鞋就能做好啦。”翠菊的手上一個成型的棉鞋正在鞋跟處漸漸合攏，“都是我不好，只顧着給你做衣服，忘了天漸漸涼了。”
“說什麼呢。”耿昱歡笑嘻嘻的道，“我的衣服又多又漂亮，全都要感謝你的巧手。”
“你喜歡就好。”翠菊略帶羞澀地笑着，又略帶責怪般道，“若不是你非要給你做一件也給我做一件，我也能早些動手縫棉鞋。又逼着我先給自己縫，你整天東跑西跑也不怕凍着。”
“嘿嘿，光讓我穿新衣服怎麼行，你的辛勤勞動自己也要享受到啊。再說我的身體比你好，比你耐凍啦，你還是聽我話的好。”耿昱歡從窗下走到牀邊，提起一雙厚厚軟軟的棉鞋，“嘖嘖嘖，我們家翠菊多能幹啊，衣服鞋子什麼都會做。話說，都做好了你怎麼還不穿？”
“你都穿單鞋我怎麼好意思先穿棉？”翠菊給了她個白眼。
“你真是——”耿昱歡摸摸後腦勺，無語。
“真的棉鞋做好了你就要走？”翠菊的眼中有着期待，也有着不捨。
“對啊，已經在這裡耽擱得夠久，我在益都還有很多事情要做，還有朋友等着我。”耿昱歡放下棉鞋，道，“單御民在短短的時間裡向我們展示了他的治軍之道，我想，這樣的軍隊，即使有外敵來犯，也會應付自如的。他讓我看得我都看了，我能瞭解的也都瞭解了，是該走了。翠菊，我知道這個地方對你帶來很多不好的回憶，卻讓你留下來陪了我這麼久，真是對不起。”
“是我自己要留下來的，怎麼能怪你！”翠菊急道，“而且，若不是你，我怎麼能逃開那個人間地獄，若不是你，我也不會知道原來軍士裡也是有好人的，向副元帥，還有門外的侍衛大哥們，都對我很客氣，很親切，我能體會到他們怕嚇到我而小心翼翼地對待我，就連單元帥見到我都會笑一笑，這裡，對我來說已經不僅僅只有壞的回憶了。”
“真的嗎？”耿昱歡微笑的聽着，“那就好，我們離開前，一起好好謝謝他們，怎麼樣？”
“嗯。”翠菊點點頭，又不大確定地問，“歡歡，我真的能跟你一起去益都嗎？”
“當然能。”耿昱歡道，“除非你不願意去，不然我還捨不得離開你呢。”
“我怎麼可能不願意，除了你，我在這個世上已經沒有可以依靠的人了。”翠菊怔怔地道。
“還會有的，一定還會有值得讓你依靠的人。只是在這之前，讓我先替他來照顧你。”耿昱歡攬住翠菊還是有些瘦弱的肩膀，肯定地道。她知道，在這種時代，一個失去貞節的女子，也許會很難找到一個愛她的人，但是一旦找到，就一定是真心的疼愛。而翠菊這樣的女孩，她深信會有人懂得她的好，懂得珍惜她。
翠菊微微的笑了，她並不相信會有那樣一天，但是耿昱歡的承諾讓她稍稍放下心來，起碼，此時的她不是無處可去。
晚上，翠菊完成了給耿昱歡縫製的棉鞋，耿昱歡開心的邊穿邊道：“明日我們一起去運城一趟，我去買些東西順便辦點事，回來之後跟大家道個別，後天就走，你看怎麼樣？”
“都隨你。”翠菊看看耿昱歡在房子裡走來走去試着鞋子，“不夾腳吧？”
“嘿嘿，剛剛好！”耿昱歡笑道，“好啦，早些休息吧，明日我們要起個大早！”
躺在牀上，一想起來再過幾天就能回到益都，可以見到林志清，有一大籮筐的話跟他說就興奮得不得了，先說什麼呢？是先告訴他自己在運城的經歷，軍隊的情況，還是先問他和單御風的進展呢？哈哈，這兩個人一定已經親密得不得了吧。幻想了半天，漸漸有些疲倦，明天去運城，主要是想跟韋千嘯告個別，只是他也沒留下過聯絡方式，冒然前去，能碰見他麼？每次運氣都能那麼好，想見誰就見了麼？
上次過來之後，那個人就再也沒來過，究竟在忙些什麼啊？啊，不行了，快睡吧，不然明早起不來翠菊就要嘲笑她了。習慣性地瞄了一眼緊閉的窗戶，天氣冷了，窗戶不關緊會凍死人，雖然沒有扣上，但是風已經吹不動了，不會再像之前那樣總是虛驚一場，若是動了一定是人推開的，可是——都沒有人再推開了。
漸漸掩上雙眼，明天，希望能碰到他罷……
“小丫頭！”有人在拍她的臉。
“困死了——”眼睛睜開一條縫，卻發現漆黑一片，又閉上了，迷迷糊糊地道，“天還沒亮嘛，我才睡着，不要吵——”
“耿昱歡！”聲音有些焦急，有些沒好氣。
沒有人在這裡連名帶姓地叫她，而且這個聲音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耿昱歡睜開眼適應了一下黑暗，隱約看到一個高大的黑影籠罩下來，那輪廓卻明顯是個熟人，小小驚呼一聲，“韋千嘯？”
“你總算醒了。”韋千嘯直起腰，撇嘴，“睡死豬。”
“說什麼！”耿昱歡坐了起來，“你怎麼這麼晚跑來？”
應該已經過了丑時，之前兩次不都是子時左右來的嗎？耿昱歡揉了揉眼睛，努力看清他英俊的臉龐，嘿嘿笑了起來，說曹操曹操到啊，正想去找他就自己從上門來，她的運氣還真不是一般的好咧。
“笑什麼笑！”韋千嘯道，“你明日就收拾東西離開這裡，趕緊到益都去，叫上你的什麼好兄弟一起走得遠遠的，最好一口氣到玥國去！”
“爲什麼？”她本來是打算走的，可是韋千嘯突然來到猛不丁的來了這麼一句，讓她驚訝無比，隱隱還有些生氣，爲什麼每次都是告訴她要做什麼，卻不告訴她爲什麼要這麼做。
“很快景瀾就會打過來了。”韋千嘯的語氣很平常，就像說明天是晴天一般，說出的話卻讓耿昱歡一哆嗦。
沉默了會，因爲腦子裡鋪天蓋地的問題涌了出來，讓她不知道該問哪一個，整理了一下順序，耿昱歡道：“這個很快是什麼時候？”
“你不問我怎麼知道的？”韋千嘯有些驚訝。
“我問你就會說嗎？好了，我知道你是萬事通，”耿昱歡急道，“大概會在什麼時候？”雖然單御民重整軍隊，向徵對大換血也採取了一定措施，但是這個月是人員接替的關鍵時刻，管理上的混亂是免不了的，如果這個時候敵國大肆進攻，多少會吃虧，耿昱歡迅速地思考着軍中的形勢，眼巴巴地看着韋千嘯。
“這可沒個準，大概這個月，大概下個月，”韋千嘯道。
“說什麼呢，在出兵之前，朝廷不僅會制定具體的出發日期，還會計算路上花費的天數，駐營休整的需要，甚至連個營駐紮的地點，第一次進攻的時間都會提前安排，怎麼會沒準？”耿昱歡道，她好歹在軍營裡待了快兩個月，這點常識還是有的，“萬事通，不要賣關子啦，快講。”
“這種機密只有出征的元帥才知道吧，而且景瀾的元帥往往不按照朝廷的安排帶兵，坐不得準的。”韋千嘯道，“行軍打仗，哪有全部按照安排來辦的。”
“那總有個大概嘛！”耿昱歡着急起來，道，“不然你怎麼敢說景瀾要出兵？”
“就是要出兵！”韋千嘯繞來繞去就是說不出個具體東西來，“反正你聽我的話，快些離開就對了。”韋千嘯這些日子忙得焦頭爛額，今晚是拼着不睡偷跑出來的，只是想讓耿昱歡早早離開這危險之地。
離開？耿昱歡遲疑起來，如果韋千嘯不告訴她這件事情，她原本是要離開的，但現在知道戰爭就要來臨，她可以一走了之嗎？可是她留下來又有什麼用呢？就算沒用，單御民向徵，還有大大小小的將士們，她真的可以放心的，了無牽掛的閃人嗎？
戰爭。她生在和平的年代裡，相對安定的國家，無論現代還是古代的戰爭，都只是在新聞或是電視劇裡看到過，其真實性必然是大打折扣的，但是，就算如此，她也知道戰爭的殘酷，她也聽過什麼叫做一將功成萬骨枯。在她已經把自己當作大慄一分子的此時，她能轉身就走，不去看身後的人命殞落，不去想那將會出現的遍野累累白骨嗎？
不，她做不到。
那麼，留下來？一個平凡女子，即使有一點小聰明，仗着自己曾經的知識在這個世界掙扎存活的她，留在紛亂的戰場上，究竟是會添亂還是會有所幫助？也許，添亂的可能性居多吧。
走，不願，留，無用。誰來告訴她該怎麼辦？
“你在想什麼？”韋千嘯輕聲問道，眼前的小丫頭臉上雖然看不出端倪，但眼神變幻莫測，似乎心裡在想很多東西，一會亮閃閃得能噴出火來，一會又黯淡得能滴出淚，一會又陰沉得絕望，什麼事情能讓她想得這麼複雜？
“我不想走。”耿昱歡真想遵從自己的第一反應，好笑的看到韋千嘯豎起的眉毛，繼續道，“但是我會離開，”眉毛變平了，“然後儘快決定是否再來。”眉毛又豎起來了。
“你搞什麼鬼名堂？”韋千嘯疑道。
“我也很想知道我想搞什麼鬼名堂。”耿昱歡擡頭，順着洞開的窗戶看向夜空中銀白的彎月，眼神有些飄忽，她在這個世界有着重視的親人朋友，蕭月，林志清，單承君，也許單御風也能算上一個，她不希望這些人捲入戰爭中，尤其是蕭月這樣，雖然父親是個小官，但在戰亂中也難免會自身難保，而且，即使這些人都可以平安無恙，她能無視一般百姓嗎，像翠菊那樣無權無勢又無財的，像很多兵士那樣毫無背景的家庭，必然會捲入浩劫之中，她可以只顧着自己麼？
一直以來貌似無憂無慮的小丫頭，臉上有了和她外表的年齡全然不符的沉重，韋千嘯一時之間感覺面前的女子好像瞬間長大了不少，再看卻還是那張稚氣未脫的少女的臉龐，“小丫頭？”
耿昱歡扭頭看到韋千嘯帶着擔心和疑惑的表情，安撫般的笑了，“你不用擔心我，放心吧，我有自己的打算。”
“什麼打算？”韋千嘯直覺問道。
“唔，其實我還沒有想好，當前的打算是儘快回去一趟，和林志清商量一下目前的情況，理出我的想法來。”耿昱歡道，“說實話，我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但是絕對不會只顧着自己的平安一走了之。韋千嘯，這種時間夜探軍營對你來說一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很感激你的提醒，但是請原諒我不能按照你說的去做。如果你願意把你所知道的告訴我，請你統統說出來，但是我不能答應你會替你保密，一定會告訴我的朋友，所以如果你有什麼難言之隱無法透露，我也絕不會怪你。”
“你真是什麼時候都能讓我吃上一驚。”韋千嘯靜靜地聽着，道，“除了膽大包天之外，還有這種鎮定和理智，你究竟是什麼樣的女子？”
“這不重要，”耿昱歡道，“你能說出來我想知道的事情嗎？”
“我今日也只是得知這樣的消息而以，具體的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如果你想知道，不論你在哪裡，我都會盡快查清楚告訴你，不過據我推算，應該就是在新兵熟悉環境之前，最多不超過一個月，這樣的答案滿意嗎？”韋千嘯道。
“很好。”耿昱歡點點頭，“謝謝你。”
“你真的不打算聽從我的勸告？”韋千嘯起身，最後一次確認道。
“我有我要保護的人，我屬於這個世界。”耿昱歡道，她的話包含了太多的內容，也無比的堅定。
韋千嘯嘆口氣，隨即又笑了起來：“似乎不讓我吃驚就不是你了，那我只說一句話，你要好好保重，也許下一次相見這個國家已經陷入戰亂，但無論如何，我都會盡快抽身去見你。”儘管難度很大。
“好的，”耿昱歡見他又是作勢要走，低頭看看自己一身鵝黃色的中衣包得一絲不漏，掀開被子下牀，赤足站在地上，直直的看着韋千嘯，道，“你也保重。”
月色傾瀉，俏生生的身影浮着一層朦朧的光芒，白皙的面龐上有着淡淡的光暈，黑亮的眼睛深不見底，韋千嘯着了魔般看着她，忍不住走近前來，低頭在她脣上印下一吻，“再會。”
深秋的涼風打着旋吹了進來，耿昱歡身上一顫，眼前已經空無一人，半晌，低低的抱怨聲響起，“這可是人家的初吻啊，也不打個招呼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