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正在姜述身邊呆的那幾年,職能位置雖然重要,名望卻不高,除了丞相府那般舊臣,就與宮中后妃皇子熟悉。後來出掌幽州多年,回鄉也有多時,京城裡尋常小官多不認識他。法正嘿嘿冷笑一聲,也不吭氣,尋個座位大大方方坐在那裡。
張一安與衆人點了點頭,笑笑,招呼女官給法正奉上茶,就退了下去。法正這幅尊容,比張鬆自然要好,個子不矮,瘦長臉,瘦弱的身子,鬍子又細又長,連眼睛也是狹長的,不過眼睛很明亮,閃着賊亮賊亮的光芒。概括來說,除了一雙眼睛精神,其餘的確實讓人不敢恭維。
這波前來求見姜靖的人,多是軍政兩衙的京官,最近調到地方,臨行前過來述職。這是姜靖定下的規矩,述職不能流於形式,平常述職的地方官要詳細彙報,新任官員要講述到任後的打算。這個新規定有三個好處,其一姜靖可以把把關,感覺水平不行的,伸一把手直接攔住;其二借這個機會了解下情;其三見面時感覺有能力的,多鼓勵幾句,多拉攏一下,設法引爲己用。
這些官員年紀都不大,多是國學弟子出身,正在談論時政利弊,見識有高的也有低的,但有一個共同點,說話不虛,大都落在實處。法正因爲進來時有些丟面子,對這些人印象很不好,這時也不得不暗自點頭,認爲這幫人能幹實事。
就在法正傾聽之時,門口忽然一聲高喊:“太子到!”隨着喊聲,姜靖已經跨進了房門。
這下子,客堂的人頓時發了傻,蒙太子召見是一種榮幸,多聊幾句就在同僚間倍有面子,現在太子親自來請,誰有這麼大面子?衆人多是才俊,很快反應過來,立起身來,上前恭敬行禮。法正微微一笑,款款走上前來,從容不迫地拱手爲禮,道:“法正見過太子!”
姜靖受了半禮,就滿面堆笑,扶着法正的手臂,道:“孝直公,真沒想到您會進京,看你這面色,比以前精神多了,看來回鄉這幾年,真正享了幾年清福。請到正堂述話。”
在場的人聽到太子這樣說,才知道這人原來是鼎鼎大名的法正法孝直。姜靖揮揮手,讓張一安先引法正過去,面向衆人細看,見大多數人認識,笑道:“你們都是來述職上任的?”然後分別指着幾人,道:“你們幾個都是我點名去地方任職的,今天忙,你們先回吧,臨行前寫個摺子,將赴任後的計劃大略寫一下就行。”
又轉向幾位面生的,諸一問道名字。這批官員外放至少也是郡丞,姜靖記憶力很好,笑道:“你們幾個雖然見面不識,名字卻不陌生,亞相對你們可是讚不絕口。按理說今天應該好好聊聊,可是今天事情碰到一塊了,沒有太多時間細聊。說起來,你們都是國學弟子,不是外人,也不必虛着套着,我說幾句實話,到任後記着公心兩字,忘掉私心,肯定還會繼續升。還有,遇到不平事,我準你們上專折的權利。”
姜靖廖廖一席話,盡收衆人之心,他笑着環視衆人一遍,溫和地分別叮囑幾句,最後說道:“你們準備上任吧,有些事來不及說的,我會分別給你們去信。下次進京述職時,我希望聽到你們的好消息。”
姜靖雖讓張一安引法正先行,可法正怎好先行過去?停在門口等着姜靖,姜靖的話聽得明明白白,行動舉止也看得清清楚楚。姜靖圓潤的語言藝術,老練的處事手段,雷厲風行的作風,法正早有耳聞。現在姜靖成了太子,言談舉止讓人如沐春風,顯得十分得體,帶着上位者的貴氣,卻不讓人感覺高高在上,已有幾分帝王之風,這讓法正暗暗點頭。
姜靖回頭一看,見法正等在門口,道:“孝直公,您是看着我長大的,怎還這樣客氣?”說完,扭頭對室內衆人道:“各位,出仕地方不唯追求政績,而且還要有長遠眼光。你們這幾位,有六名太守,三名郡尉,兩名郡丞。你們沿途多觀察,尤其出成績的地方。通過觀察,學習別人的成功之處,避免別人的敗筆,取長避短,摸索經驗。到任後不要急於求成,謀定而後動,將細節摸透,多徵求別人的意見,多瞭解百姓的心聲,因地制宜,做好遠期規劃,着眼細節,注重效率,團結同僚,抵制不正之風,事情沒有辦不成功的。孝直公還在這邊等着,我不與你們細說了,也沒有時間送你們。”說到這裡,姜靖手指逐一虛點着室內衆人,道:“下次再見時,希望你們帶給我的,都是好消息。”
姜靖笑着出室,抓着法正的右手,道:“孝直公,您是父皇看重的左右手,我奉旨監國,身邊正好缺人指點,這次來京可不許再逃回鄉去,得陪我吃幾年累才行。”不待法正說話,姜靖忽然想起一事,道:“孝直公用午飯了嗎?”
法正聽到前半段,正要說話辭謝,不料姜靖說話跳躍,問話又不能不答,道:“在宮外吃過了……”
姜靖不待法正說完,笑道:“孝直公,所謂旁觀者清,你這幾年冷眼旁觀,肯定有許多真知酌見,還得多給我提點一二。否則父皇回朝時,見天下搞得一團糟,還不得一腳將我踢到美洲去?”
法正這下才嚐到太子的厲害,姜靖先給自己安上幫忙這個任務,不待自己推辭,就跳躍着問話,再將難處擺在明面上,法正如何辭得掉?若不給姜靖尋出好法子,這告辭回鄉的話如何好意思張得開口?
到了正堂,姜靖親執法正的手,將法正讓在客位上就座。這份自然流露的尊重,讓法正十分感動,但他沒有急於說話,也沒有表達謝意,他知道姜靖的性情,有話肯定不願藏着掖着。果然,姜靖落座以後,不待女官上茶,就道:“父皇當年曾道,孝直公世上大才,善於奇謀,應該用於治軍,不應用於治政。父皇因此常常自責,認爲埋沒了孝直公,是用人失誤。我能力不及父皇,威望更是拍馬難及,監國這段時間,事情接連不斷,身邊真得缺少幫手啊。你是父皇信重的人,現在又賦閒在家,你不幫我可不行啊。”
法正恩怨分明,注重面子,受姜靖如此敬重,又聽說姜述這樣推崇自己,心中難免得意,口上卻謙道:“太子過獎,有用着我的地方,太子盡……。”
法正接下來應該說的是“管吩咐”三字,但是話在嘴邊,猛然想起如此算是將自己賤賣了,當下停口不言,心裡琢磨如何接話。姜靖何等心思,當下接着說道:“孝直公不要說出口來,這吩咐兩字是絕對不敢當的。孝直公先在東宮任職,隨我左右謀劃,日後相中那個出缺職位,我想法爲孝直公安排。眼下這個局面,孝直公恐怕不知內情,這世家人在後興風作浪,對我的攻勢一波接着一波,你的好友劉子揚就是折在他們手中。這案子現在基本已經查明,很多案子跟劉子揚關聯不大,都是世家人多年前刻意謀劃,將劉子揚一步步拖下水。只是陪上幾名子弟,卻損失了朝廷大把銀錢,還拉下一名德高望衆的才智之士,好陰損的手段啊!劉子揚跟您一樣,都是看着我長大的,都是父皇最信重的人,現在帝國講究法治,這案子報在我這裡,你說我怎麼辦?爲了劉子揚,我無奈之下只好辦了一個朝廷公議會,將太后、皇后、文和公、文若公、奉孝公、長生公、士元公、大師兄拉進來,以諸人對劉子揚的關係,處罰不會太嚴厲的,但對那些背後生事者,這次不砍幾顆腦袋,怕是震懾不住這些跳樑小醜啊!”
法正琢磨一會,劉曄是姜逆的謀主,皇后這票是鐵定的,太后與劉曄熟悉,也不會說劉曄的壞話。其餘六名公議會成員,皆是姜述嫡系或弟子,與劉曄私交不錯,看來自己這次進京給劉曄求情,是多此一舉。法正想到這裡,並未開口爲劉曄說情,道:“聽說劉陶與太子是同學?”
姜靖摸了摸鼻子,嘆息道:“劉季治正因爲與我是同學,劉子揚又是父皇的嫡系,辦這個案子才讓我左右爲難。若是輕縱了劉子揚,世家人就會攻擊我徇情枉法,說我不以法治國。但若重處劉子揚,父皇回朝之日,我如何向父皇交待?坐在這個位置上,難啊!孝直公,你是劉子揚的朋友,你得多想想法子,我們面對的敵人表面實力不大,但是潛勢力極大,對付完劉子揚,現在又要對付皇子,你不出力可不行。”
姜靖這話味道很濃,雖未明言,但卻瞞不住法正這個絕頂聰明的人,這是要他公私兼顧,替劉子揚報仇,以對付世家爲己任。此時此刻,法正也無臺階可下,只能表明自己的態度,立起身來,施禮道:“在下原先只是一個小小縣令,陛下委以重任,出任幽州時做事犯了錯,回籍思過數年,太子現在如此推崇,這樣的恩遇自古有幾人?爲了報答陛下與太子的思德,即使在下粉身碎骨也不惜。況且太子監國以來,大刀闊斧,雷厲風行,已經展現出英主風姿,太子有令,在下安敢不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