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末,雒陽,皇宮。
尚書官署內,各曹僚佐小吏來回穿織,一片忙碌。
【注:東漢尚書官署在宮禁內,稱爲臺閣,故有尚書檯之稱。】
此時的尚書,正是“在野爲大儒,出爲將入爲相”的盧植。
早就雙鬢斑白的他,眼中滿是血絲,臉上也不乏困倦之色。
他已經好些日子沒睡個囫圇覺了。
從光武帝劉秀開始,尚書檯就成了大漢政務的中樞,朝野事無鉅細皆參與其中。
如今正逢朝廷各路平叛大軍四出之際,身爲尚書又一直任事勤勉的盧植,自然也是忙碌得腳不沾地。
不過事有輕重緩急,他如今的心思,主要集中在軍情上。
因而,當武都郡的兩份軍情上表,同時被小吏呈上來的時候,他眼中就閃過一絲精芒。
一份正常上表,一份八百里加急,深諳兵事的他怎麼可能不覺得蹊蹺?
急忙展開了過目,又對照兩份上表日期和最近朝廷對武都郡的調度,便心中瞭然,撩袍起身就急匆匆的尋天子而去。
最近,天子劉宏都在西園中。
偶爾觀兵操練,也能給他對各地叛亂的憂慮,找些心理安慰。
這時候盧植來求見,讓他頓時就眉毛深鎖。
能讓尚書親自跑來呈上的事情,絕對不是什麼小事!
難道是平叛戰事不利?
他心頭瞬間閃過的是這個念頭,也揮手讓隨身的小黃門將盧植引到別殿奏事,免得人多口雜泄露了軍機。
一番見禮後,盧植便將上表呈上,並加了一句:“陛下,此事若能成,乃我大漢之幸也!”
嗯?
不是鬧心的壞消息?
天子劉宏眉毛舒展了些,也快速翻閱起來。
華雄和太守劉躬的兩份聯名上表,所說之事是相同的。
只不過以八百里加急的那份,更加詳細了些。
比如討伐宋健之謀的各部兵力調度分工,以及糧秣調度等。
還講述了他去益州巴郡,會讓宋健守備鬆懈的緣由,並且推舉在臨洮屯田養兵的張都尉,作爲統一調度將率。
天子看完,先是面露喜色,然後就眯起了眼睛。
想了想,便朝着身旁伺候的小黃門揮袖,“速去將討虜校尉傳來。”
“唯!”
待小黃門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後,他才目光炯炯的盯着盧植,“卿深諳兵事,覺得華狩元此謀,有幾分成事的把握?”
“回陛下,臣以爲護羌校尉此謀,勝在出其不意,又有裡應外合之便,當有六分可行!”
才六分?
難道是覺得華狩元年齒太輕,便小窺之?
天子劉宏揚了揚眉毛,面露疑問之色。
盧植見狀,連忙再度行禮,壓低聲音解釋道:“陛下,臣是擔心護羌校尉的直屬兵力不多,而賊子宋健依舊有六千餘騎,敵我懸殊。此外,此番又是以臨洮南部都尉統一調度,恐怕羌胡難盡心盡力。”
呃......
原來如此!
天子恍然大悟,連着點了好幾次腦袋。
華雄所轄兵力不多,這是誰都知道的。而且潛入抱罕的兵卒,分別是華車和元棘亓這兩位“歸義羌長”的族人。
都是“畏威不懷德”羌人!
在西北邊陲的羌人,在大漢朝廷的聲譽可不怎麼好。
言利而無忠義!
叛了降,降而復叛,就是個死循環!
如果是華雄親自統領去征戰,以其在羌胡部落中的威望,還能保證羌人不會心生二意,但讓張都尉當統率嘛.......
無論華車還是元棘亓,都與他沒有過交集,到時候能確保言行令止嗎?
戰場之上,瞬息變化,任何一個小細節出現失誤,都會引發全軍潰敗的結果!
再者,兵乃兇也!
張都尉的一直都是在戍守郡縣,外出征伐的戰績可不多!
忽然擔任這種敵衆我寡、以出其不意致勝的戰事統率,盧植出於謹慎考慮,肯定要擔心他能否順利執行奇謀。
而且,此謀也有很大後顧之憂!
朝廷輸不起!
華雄此舉,等於將所有武都郡的精銳之兵,都給壓上去了。
如果失敗了,宋健趁着勝利率兵席捲而來,以武都郡的郡兵,絕對是無法抵禦的!
一旦武都郡淪爲叛軍的樂土,那關中三輔就危險了。
比如現在以王國爲首的叛軍,正在陳倉城與左將軍皇甫嵩等平叛大軍對峙拉鋸,宋健率軍若是從散關殺出,朝廷大軍就會面臨腹背受敵,陷入萬劫不復的絕境中!
自古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
盧植學貫古今,滿腹韜略,是當時名將之一,其戰略眼光自然不會侷限於一城一地。
當即就洞若觀火,一針見血的指出了此謀優勢與危機,能給出六分把握可行的斷言,已經難得可貴了。
“嗯.......”
天子劉宏長長的一個鼻音,陷入了沉吟中。
臉上的表情,時而有戾氣閃過,時而露出幾絲惋惜來。
顯然,他在天人交戰中。
這是因爲在他心裡,恨不得將宋健挫骨揚灰!
雖然他連宋健長什麼樣,都沒有見過。
但宋健稱王,還是帶了“平漢”兩個字!
這就代表着,漢室朝廷與他勢不兩立!
譬如其他的西涼叛軍首領,在起兵反叛攻掠關中三輔的時候,打着“清君側”的名號呢!明面上還是承認他這個天子的權威的呢!
“卿覺得,朕若是以密詔從巴郡調回華狩元主事討伐賊子宋健,可行否?”
天子沉默了好一會兒,又出聲詢問盧植,眼中充滿了冀望。
“陛下,這個......”
當即,盧植就面露難色,“臣,不敢妄論。”
好嘛,天子知道了。
盧植這是委婉的說,此舉不妥。
先不說朝令夕改,會讓平叛板楯蠻的將士心生疑慮,引發軍心不穩;而且將華雄調離巴郡,也不一定能瞞得住消息。
可恨!
天子劉宏咬了咬牙,讓額頭青筋曝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