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皆是潁川乃至天下的才俊, 你且先看看有沒有中意的。”荀襄錯愕地看着荀彧遞給她的一通竹簡,再看看荀彧,也是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阿兄這是……要說與我親事?”荀襄在錯愕之後頓時明白荀彧的意思, 原來他口中的“安排”, 便是替她蒐羅了未婚夫婿的人選。
荀彧正色道:“眼見你爲六叔守的三年孝期將滿, 以你的年紀是該早日尋個夫家了, 是阿兄一直疏忽了這件事。”
荀襄心裡有了譜, 婚事,她不是沒有想過,可這一年來她滿腦子裝的都是曹操, 哪裡還考慮過想要嫁給別的男子?
荀彧看着她抱着一摞竹簡卻有些不知所措的模樣,柔聲道:“你可先回去看看, 若拿不定主意便來問我……你嫂嫂大抵這兩日就要到了, 到時與她說一說也好。”
荀襄簡單應道:“嗯。”便抱着這沉甸甸的竹簡回房去了。直到日頭漸西, 光線昏暗之時,她才點了油燈, 理會起這些燙手的竹簡。
她一頁頁地細讀着,每一頁都將荀彧爲她挑選的這些男子的籍貫、相貌、品行,甚至還有喜愛讀的書目和文章,可她透過這闆闆正正的文字,卻看不出一絲感情來。
在她看來, 這些人無非是大同小異的世家公子罷了, 或許安穩一生, 或許入仕後平步青雲。他們所走的, 不過都是安定平穩的路子, 也許一生中都不會有什麼起伏,不會有過人的遺憾, 也不會有任何值得回味的談資。
而郭嘉也說過,這種生活纔是適合她的,而荀彧也是這樣認爲的,所以這些未婚男子的條件,都符合他的意願。
荀襄突然想到,荀彧和郭嘉口中最能給予她這種生活的人——陳羣。來到陳留後不久,他就被族中長輩召回潁川,從此再無聯繫,也不知他是否娶親。若他已得了個貼心賢德的好妻子,她心裡的愧疚便能減輕些——雖然他二人並無立下婚約,可她始終覺得這樁婚事是因她而悔。
她雖不後悔,可內心也是歉疚的。她掃了一眼攤在案上的名單,這次一旦選了,便再也反悔不得了。
她想選出一個,可伸在半空中怎麼也無法觸碰到那些竹簡——她做不到。
就在她的指尖離竹簡還有幾寸的地方,她又想起了今日曹操那專注的神情,卻說出了最讓她心涼的話。
原來她最怕的不是他不喜歡她,而是他在乎她只是因爲她的另一種身份。
這教她如何甘心?
荀襄迅速地將手抽了回來,抱着膝,將下巴擱在上面,冥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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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襄不再每日躲在房裡,而荀彧也不催着她答覆,終於等到唐孚帶着小荀翮到來的那一天,荀襄臉上的笑容才恢復了許多。
“荀夫人的容姿雖不出衆,可這氣度確實難得一見。”曹昂逮着空,便湊到荀襄跟前,竊竊私語道。
荀襄無奈地看了他一眼,道:“大公子所謂的氣度又是爲何?”可見曹昂對唐孚的好奇心還未退散,荀襄知道他這多半是犯了與他父親一樣的毛病,只是因爲唐孚和她一樣,只是荀彧的什麼人罷了。
曹昂清了清嗓,分析道:“一見荀夫人,便能感受到自她身上散發出的柔和氣息,若論文若先生如四月的清晨,那荀夫人便似五月的晚霞。”
荀襄微笑道:“原來大公子也是個感性的人。”
曹昂聽得讚揚,喜滋滋地道:“那可不,這一點我隨父親,阿襄可讀過父親寫的詩?小時候我就搶了一篇來掛在牀頭上,每日早上起身時一頌,便覺得不吃早飯都有了力氣,這一天開始,做什麼都歡喜。”
荀襄的笑意瞬間就僵了下來。
“阿襄若是沒讀過,明日我就拿來給你看。”曹昂不覺有他,乾脆應道。
荀襄也不客氣,謝道:“勞煩大公子了。”隨後她便擡步,準備去迎唐孚。
“阿襄。”曹昂喚住她。
荀襄聞聲轉過半個身子,歪頭道:“大公子還有事?”
本來一臉堅定的曹昂卻突然擡手輕掩了一下脣角,遲疑道:“……明天我在庭院中等你。”
阿襄一臉疑惑:“爲何要在庭院中等我?”
曹昂無辜道:“你不是要看父親作的詩嗎?”
荀襄聞言恍然大悟道:“好。”應下曹昂後,她轉身走向唐孚母女,邊想到:她竟從不知曹操會寫詩,早聽說他年少時不修學業,卻不想文采還這樣好。
不知他會不會爲了心愛的女子寫詩?就像《詩經》裡那般?
荀襄仔細暢想了一番,隨即又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曹操看起來真不會是個會吟情愛之人。
隔日,荀襄抱着小荀翮坐在庭院中曬太陽,小荀翮已長及她膝高了,見到她就會咿咿呀呀地喊:“姑姑……咕……”
荀襄便會笑道:“小笨蛋,是姑姑。”
小荀翮咯咯笑道:“咕咕。”
荀襄便會氣惱地捏捏她肉嘟嘟的臉蛋兒,佯怒道:“再喊錯下次不把你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了。”小荀翮今日花枝招展的模樣就是出自荀襄的玉手,她滿心歡喜地將小荀翮打扮地同她幼年時一樣,然後喜滋滋地抱她出來曬太陽,生怕別人看不出這是她侄女。
“惟漢廿二世,所任誠不良。沐猴而冠帶,知小而謀疆。猶豫不敢斷,因狩執君王。白虹爲貫日,己亦先受殃……”這邊荀襄和小荀翮鬧着,卻忽然聽得一人壓着嗓音,聲含激情地吟着詩。荀襄扭頭一看,發現正是曹昂一面吟着,一面向她們走來。
“……賊臣持國柄,殺主滅宇京。蕩覆帝基業,宗廟以燔喪。播越西遷移,號泣而且行。瞻彼洛城郭,微子爲哀傷。”當曹昂走到荀襄面前站定時,最後一個音剛好收尾。荀襄仰着頭看他,彷彿被他所吟出的氣氛感染,臉上沒了方纔與小荀翮笑鬧的歡快,反而沉寂了下來。
“這詩……吟的是董卓之亂吧。”荀襄有些恍惚地道。
曹昂點頭,在她身邊找了一處乾淨的地方坐了下來,側頭一看荀襄還是一幅恍惚的神情,不由憂道:“……我不該念這首的,是不是我讓阿襄想起什麼傷心事了?”
其實也不能怪曹昂,董卓之亂時他還是個幼童,想必對荀爽遇害的事不知一二,當朝敏感之事,自然也被流傳地極爲晦澀,他一時半會哪裡想得到?
於是荀襄搖了搖頭,安慰道:“無事,只是想到了在洛陽遇難的百姓們,還有天子……陛下還是個少年吧,可能比大公子還要小些?”
曹昂點頭,解釋道:“天子的威嚴還不足以震懾諸侯,還需有治世能臣在旁輔佐……可惜董卓一死,便落入呂布王允這等匹夫手中;郭汜李傕之亂一起,王死呂逃,國舅董承也難護天子啊!”
荀襄靜靜聽着,短短數年時間,天下紛爭演變之速度出人意料,彷彿昨日荀爽還整日關在家中,只私會幾個常年往來的名士。而如今無論是他們,還是他們欲剷除後快的董卓,都已作古,他們曾經爭奪的朝政,更不知下一個接手者在何處。
“對了,瞧我,又忘記正題了。阿襄覺得這詩如何?”曹昂一臉自豪地望着荀襄,眸中星光奪目。
荀襄一愣:“這詩是……將軍寫的?”這詩通篇沉厚,鏗鏘有力,僅看字面就能感受到撲面而來的氣勢,想必不是曹昂一個少年能作出來的。
曹昂喜道:“那是自然,阿襄覺得如何?”荀襄看着他這幅神情,和她誇讚荀彧時很是相像,不由回道:“將軍在大公子眼中,果真是至高無上的存在。”
曹昂撐着下巴,不假思索地回道:“父親便是我心中不可攀越的高山。”
又扭頭道:“阿襄還沒說這詩如何呢!”他這幅急切的神情,好似在等荀襄誇獎他一樣。
荀襄彎着脣角回道:“氣如滄海,勢若臨山。”
她懷中的小荀翮不安份地動了動,似是不滿荀襄對她長久的忽視。
“這是文若先生的女兒?長得可真像你。”曹昂才發現新大陸,驚叫道。
荀襄被他的“誇讚”窘地不知說什麼好:“阿兄的女兒,自然像阿兄了。”
曹昂也才意識到自己的尷尬,補救道:“阿襄長得極像文若先生,文若先生的女兒自然極像阿襄了。”
荀襄朝着小荀翮的臉蛋兒狠狠香了一口,嚮往道:“如果我也能有一個像小翮兒這般可愛的女兒就好了。”可惜孩子的父親還八字沒一撇,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幽怨起來。
——若是能和曹操生一個小女兒就好了,她不害臊地想。
曹昂見她臉上一會兒紅一會兒白的,突然鬼使神差地問道:“阿襄可有意中人了?”這話一出口,曹昂就恨不得把自己舌頭給咬下來,又暗罵自己莽撞了。
荀襄還沉浸在自己幻想的世界裡,若是有朝一日她能光明正大地嫁給曹操,給他生兒育女……小孩子的名字就由荀彧來起好了!想到這兒,她有些羞澀地回道:“嗯。”
若說曹昂方纔只是緊張,那現在他心裡還多了幾分期待之情,他猶疑道:“那……那個人可姓曹?”
曹操俊毅的面龐再次閃現過荀襄的腦海中,此時,她只想,若是一切夢想能成真就好了,她不在乎爲了他放棄多少,哪怕是爲了那夜,曹操的那一句“阿襄是個好女子。”於是,她不由自主地回道:“嗯。”
而這話曹昂聽了,只覺得心底有一股興奮之火熊熊燃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