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襄心裡“咯噔”一下,竟然把這等大事忘了!她還記得當年荀彧的親事定下來的時候,她還梳着總角,這一門親事不止在潁川當地掀起一陣軒然大波,天下士子也爲之側目。
荀府高壓的氣氛維持了許久,似乎長輩們的表情每天都是緊繃繃的,荀諶也不怎麼同她開玩笑了,她也變得乖巧了許多,生怕惹得荀爽再次動怒。
她雖然是荀府裡懵懂不知事的小姑娘,可心裡對這門親事也排斥的很——雖然她並沒有什麼立場去發表自己的不滿。只因荀彧將娶的,是宦官的女兒,而娶宦官的女兒,理應也非他意願。
畢竟定親之時,荀彧也不過是垂髫年紀,而荀爽又那麼明顯地把不滿表現給二伯看,荀襄大抵也明白了這是二伯的決定。
好在她與荀緄之間並不怎麼親暱,不會像荀爽一樣霜化了彼此的感情,但她偶爾見到二伯母臉上的憂愁多了幾許,她便也有些悶悶不樂。小時候她對宦官的定義也僅限於“向天子進獻讒言的小人”,如荀彧般清貴的身份,怎能娶一個壞人的女兒!
雖然明知那唐家女子也是無辜的,可她對這未來的堂嫂始終反感着。
也是小孩子的特性吧,就是這樣愛憎分明。及冠成年果然帶來種種的不好,她長期以往忽略的這一天也將要到來了。
荀襄懷揣着心事和郭嘉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也是念及她也將要及笄這個慘痛的事實,而更爲慘痛的是,如她現在的年紀,也差不多是時候定親了。
荀襄瞥了瞥袁紹告別起身時,掃到案沿的袍角,只見上面還用銀線繡着華貴的紋路。她撇撇嘴,成年人的世界真的是很複雜的。
誠如郭嘉所說,荀彧冠禮之後,下一個被荀氏提上重大日程的便是飽受非議的婚禮了。
荀襄可是沒有情緒去花心思給荀彧準備新婚之禮了,一來是她覺得這等賀禮根本看不出喜慶的味道,反而有些諷刺;二來她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麼有新意的禮物送了。令她欣慰的是,荀彧似乎很喜歡她送的薰香,她每每閉上眼睛,便好像能嗅到荀彧衣袍輕帶之處送來陣陣清明的甘松香。
看得出來抱有此想法的人並不止她一個,就拿荀諶和郭嘉來說,他們近日來一直潛心在書院進修,看不出有絲毫的閒暇時間考慮賀禮之事。
也許是涼秋將過,天氣變得陰冷晦澀起來,腳踩在枯葉上“沙沙”的聲音實在不能帶給人舒暢的心情。
婚期頂在明年元月,也就是新年過後的初春,她的生日剛好是正月十五,大概在元宵節之後的幾天,荀彧便要去洛陽把新夫人娶回來了。
另外她也聽聞荀攸將要在明年去洛陽做官,之所以謂之“聽聞”,是因爲已經有相當一段時間,她都不能膩着哥哥們,而荀彧他們論時事,談大志時,她也是不知道的。
荀襄躺在牀上翻了個身,覺得臥房的空氣也有些壓抑。
是不是隻有她也成年了,才能追的上他們的腳步?
第二天荀襄將這令人痛苦的想法說給荀諶和郭嘉聽,荀諶只是無奈又好笑,送她一個字:“笨。”郭嘉則是摸摸她的頭,安慰道:“阿襄不必擔心,還有嘉嘉阿兄陪着你。”
男子成年是二十,郭嘉又比荀襄大不了多少,離着成年確實還有好幾年。荀襄卻還是嘟囔着:“你和我怎麼能一樣呢?你又不用擔心嫁人的問題……”
沒等郭嘉回話,荀諶就嘿嘿笑道:“你也不用擔心,我估計也沒什麼人娶……啊!”
沒等荀諶說完,荀襄就踹了他一腳,月白色的袍子上多了一隻黑漆漆的腳印。
荀諶低頭看了看將穿上的新袍子就被加了料,兩眼一眯,閃出兩道黑光,眼見得這位面色不善正待發表,一個人影卻突然插到三人中間來。
“我來收前日的書法作業。”陳羣聲調平穩地說,因爲他比三人都要高,所以此刻正俯視着荀襄等人。瞧着陳羣面無表情的模樣,想必心情也不怎麼好。
“陳羣吶,年紀那麼小總是板着臉是不好的。多笑笑痘痘就少了!”荀襄掏出一摞“摻水”的作業交給陳羣,仰着臉語重心長地教育他。
其實她數了數陳羣額頭上的痘痘,比上次見他時還少了兩顆。
陳羣:“……”
“哧哧……”一旁的郭嘉見到來收作業的,正作隱匿狀一筆一劃地補作業,此刻聽到荀襄耍寶,不自覺地笑出了聲。
陳羣終於捕捉到角落裡努力補作業的郭嘉,不動聲色地瞟了兩眼他的進度,拿了荀諶和荀襄兄妹的作業便飄了出去。郭嘉不理他,繼續埋頭補。
荀襄蹭了過來,奇道:“嘉嘉你爲什麼不寫作業?”
郭嘉答得一臉坦然:“記錯日子了。”他以爲是明天。好在剩的不多,還有一行就寫完了。
過了半晌,郭嘉放下筆,也抱着作業飄了出去。他前腳剛走,陳羣后腳就回來了,不過這次他臉上帶着一絲很是牽強的笑,笑得荀襄想收回剛纔那句讓他多笑笑的話。
據說郭嘉在最後一刻交上了作業,沒有被批評;陳羣提前收了作業給鍾先生送去,卻因漏收了郭嘉的那份被批評。
隔日,自家三伯組織了一場謀略實戰,即隨機兩人一組,兩組對立隨機取題,說服對方者贏。這場實戰不單是看輸贏,而是講策略和辯術的運用。
陳羣不幸與郭嘉一組。最起碼他自己覺得是“不幸的”。
事實證明不止他不幸,郭嘉也是不幸的。因爲兩人意見總是有出入,言辭間不甚嚴謹。陳羣善陳述利害,曉之以理;郭嘉喜出奇謀略,不拘於理。相比之下敵對組的荀諶和一韓家公子配合地默契十足,抓住他倆的小辮子窮追猛打,郭陳組雖不至於毫無還手之力,反應也得慢了幾拍。
最後評定的結果是荀韓組贏。陳羣一語不發地回到原位坐下,用面無表情和周身散發出的怨念氣息表達對郭嘉的不滿——真是豬一樣的隊友!
郭嘉見陳羣使小性子般陰着臉,以爲是對輸贏之事太過在意,只是樂呵呵地拍了拍他的肩:“陳兄啊,你這樣不開心,額上的痘痘又紅了幾分!”
陳羣簡直是“蹭”地一下就炸毛了,十幾歲的少年最討厭別人拿他額頭上的痘痘開涮!開始嘰裡呱啦地數落着郭嘉剛纔的表現,諸如“你方纔若這般這般說,駁他那般那般論,就不會引起如此如此的後果……”
而郭嘉耐心地聽他發完牢騷後,順手抄起書案上的一本《鬼谷》,找到一段話指給陳羣看:“正不如奇,奇流而不止者也。”這句話的意思便是所謂計謀就是循常理不如出奇意,奇計一出,便無法阻之了。
陳羣:“……”似是不甘心,也要起身找書,一副要引經據典到底的架勢。
目睹全過程的荀襄簡直樂不可支。
“一隻,兩隻,三隻……”荀襄趴在竈臺上,數着蒸籠裡熱騰騰的“玉兔糕”,“……十四隻,十五隻!”她喜滋滋地用竹筷將蒸籠取下,放在案板上一一分好。
今天荀彧荀攸叔侄兩人代課在身,荀諶被遣去清查書庫,郭嘉一人也是無聊,就找了書院的先生閒侃,而她則是霸佔了書院的膳房,花了一下午的時間做出這玉兔糕。
說起這玉兔糕倒也不難做,無非就是攪了糯米做成皮,碾了紅豆沙做成餡,費事就在一隻一隻的“玉兔”都是她用手捏出來的。許是覺得材料有些單調,她又在糯米里摻了些杏仁粉,蒸出來的糕點又帶了些杏仁的甜香。
將最後一隻玉兔糕裝進食盒裡,戳了戳“小兔子”圓圓的尾巴,捧在懷中一溜兒煙跑去把點心一一送到。路上偶遇陳羣,她也分了兩隻熱乎乎的玉兔糕給他,又因爲荀襄一再強調這是她花了一下午時間親手捏出來的,陳羣顯得特別開心,笑容也特別純粹:“謝謝阿襄。我……”
不等陳羣說完,荀襄就朝他擺擺手,示意她還身有要事,先走一步,捂着食盒就跑了。徒留陳羣一人蕭索地留在原地,手裡捧着兩隻散着熱氣的玉兔糕,嗓子裡還卡着半句煽情的話沒說……
“我好憂傷……”
荀襄找到郭嘉時,他正一個人坐在書院北面的小丘上,只着一身素衣,在乾澀的初冬時節顯得很是單薄。
“世人皆以爲冀州等地纔是咽喉所在,殊不知小小潁川竟也是必爭之地。”郭嘉坐在高處,望着書院裡的情景,遠遠地看見玄衣學子們似魚般,來回穿梭,奔波。
“我這條魚,又會上了誰的鉤呢。”他喃喃唸叨。
“上了誰的鉤都不會吃你的,你那麼瘦!”荀襄氣喘吁吁地爬上了小丘,癱坐在郭嘉身旁。
“爲何不會吃我?我看起來不好吃嗎?”郭嘉一臉天真地疑問道。
荀襄開始滔滔不絕:“是啊,白得跟豆腐似的,還說彧阿兄瘦,其實你身上更沒肉,彧阿兄最起碼比你香……”
郭嘉頓時忍俊不禁:“所以他看起來比我更令人有食慾,對麼?”
荀襄一邊不住地點頭,一邊獻寶似的送上她的玉兔糕,一直被她捂在懷裡,熱氣都沒有散去。
難爲他們倆能將這沒營養的話題進行下去。
兩人打道回府的時候再次偶遇準備回家的陳羣,與此同時郭嘉手裡還端着三隻玉兔糕。
只見陳羣的小電眼“嗖”地一下子就掃了過去,心底裡翻起一層酸水,容量持續增長着,直到他覺得那酸水已經漫過了嗓子眼。
若是他知道郭嘉手裡比他還多出一隻的點心還是他剩下沒吃的,又會作何他想?可是荀襄不知道他正因分到比郭嘉還少的玉兔糕而沮喪,只是同往常一樣,打過招呼後,拉着郭嘉和他擦肩而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