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三年,九月初的一箇中午。
繁陽亭外來了一個騎馬的青年,年約二十,穿着袴、褶,頭上沒有帶冠,只裹了幘巾,腰間懸掛了一柄環首刀。“袴褶”是外來貨,來自遊牧民族,形似後世的上衣和褲子。
他名叫荀貞,是新任的繁陽亭長。
雖已入秋季,但所謂“秋老虎”,天氣還是很熱,荀貞又在日頭下趕了小半天的路,額頭、臉上都是汗涔涔的。在亭舍前,他勒住了坐騎,拽着袖子擦拭了下汗水,轉目四顧。
和帝國境內絕大多數的亭舍一樣,繁陽亭也是地處要道。
在亭舍樓前,是一條筆直寬闊的官道,也正是他來時走的路。
官道兩側則是大片的麥田。
今年的年景不錯,入秋之後,雨水較足,地裡的冬小麥鬱鬱蔥蔥,風一吹,青色的麥苗起伏不定,一股清香混着熱氣撲鼻襲來。遠遠地可以看到有三三兩兩的田奴、徒附穿着犢鼻褲,光着膀子在其間勞作。
才過日中不久,路上車馬來往、行人頗多。
有單衣布履的儒生,有衣服文采的商人,也有穿着黑衣或白衣的黔首。因爲世道不寧、道路不靖,行人多隨身佩戴短刀、長劍。
荀貞偏轉馬頭,給一輛對面行來的牛車讓開道路。
車內坐着一位高冠博帶的老年儒生,衣袍整齊,文靜安詳地坐着,旁邊是一個七八歲的小孩子。兩邊交錯時,小孩子好奇地看了看荀貞。
小孩兒膚色潔潤,如粉雕玉琢,小大人似的挺着腰桿,跪坐車篷下,甚是可愛。
荀貞友善地還他了一個笑臉。拉車的牛身上以及車輪、車身上都滿是塵土,風塵僕僕的樣子,看來走的路不近,這老者大約是從外地來,帶着孫兒往城中訪友去的。
順着官道直走,數十里外就是潁陰縣城了。
潁陰(今許昌)地處腹地,隸屬潁川郡,人文薈萃,城中最著名的有兩大姓,一個劉氏,一個荀氏。劉氏乃前漢“濟北貞王”之後,荀氏則是戰國時儒學大師荀況的後裔。
荀貞即出身荀氏。
在多年前的一場大疫中,他的父母相繼亡故,只剩下了他一人,承祖上餘蔭,家中有宅院一區,良田數百畝,與族人相比,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算是中人之家。
……
牛車“吱呀吱呀”地遠去,荀貞的心神很快轉到了眼下。
他從馬上跳下來,整頓了下裝束,來到亭舍前。
“亭者,停也”。
地方上的“亭”,不但是最基層的治安單位,並且有接待過往官吏、給遠行百姓提供住宿的責任,所以“亭舍”頗大。
潁陰是大縣,繁陽亭又是縣中數一數二的大亭,亭舍的門面很氣派。
隔着大老遠就能看到在亭舍內有一根丈餘長的柱子高高聳起,柱子的上端有兩個大木板,交叉橫貫。此物名叫華表,又叫桓表,是上古遺制,用來給行人指示道路方向,做路標用的,也是亭的標識。
此時到得近前,看得更加清楚,只見亭舍佔地頗廣,地基高過地面,有石板階梯與官道相連。
站在藍天白雲之下,立在麥田官道之間,他在門外看了會兒,覺得既熟悉又陌生。
熟悉的是在過去出遊的路上,見過不少類似的亭舍;陌生的是即將成爲眼前這個亭舍的主人,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奇怪滋味。
“這便是我以後長住的地方了,來到這個時代已有十年,費勁千辛萬苦,終能執掌一亭,雖所轄之地只有十里,但也算可以開始着手‘大計’了。”
調侃了自己幾句後,他牽着馬拾級而上,當先是一座大門。
……
門邊的塾中坐了一個老卒,見他上來,從屋中走出,和善地問道:“投宿?還是有事?”
“在下荀貞。”
老卒站直了身子,問道:“可是新任的亭長?”
“正是。”
“唉呀,請恕小人眼拙。”老卒誠惶誠恐,撩起衣袍,就要行跪拜之禮。
荀貞攔住了他,笑道:“不必如此!”再又打量他幾眼,見他又瘦又小,臉上淨是皺紋,山川溝壑也似,試探性地問道,“我前日造訪鄭君,聽他提及,說本亭亭父名叫黃忠。可是你麼?”
“正是小人。”
“鄭君”,名叫鄭鐸,是上任亭長,因在去年的大疫中救民得力,考績優異,被提拔去了縣裡。
“亭父”,是亭長的副手之一。
“亭”,雖是最基層的單位,畢竟掌管方圓十里之地,所以在亭長之下又有屬員,左右手分別叫做:求盜、亭父。求盜,“掌捉捕盜賊”;亭父,“掌開閉掃除”。如果轄區內民戶多,又會根據情況的不同,或多或少有幾個亭卒。
荀貞嘴角露出一抹笑,心道:“黃忠、黃忠,初聞聽這個名字時,還讓我愣了一愣。如今看來,這名字起得倒是很對,甚合面相,果然是個‘老黃忠’。”
黃忠恭敬拘謹地說道:“昨天才接到縣裡的通知,沒想到荀君今天就來了,所以沒有能至亭界迎接,尚請恕罪。……,別的人還在舍內,荀君,請你稍等片刻,俺去叫他們出來。”
“不用。我進去就是。”
登上臺階,荀貞朝門邊側塾中瞟了一眼,屋內陳設簡單,一榻一幾而已。
塾中的牆上貼了小二十份的畫像,因離得遠,看不清楚,大致看到畫中人有年老的、有年輕的。每一份畫像的左側皆寫有數行文字,右側是鮮紅的印章。
“這些都是朝廷的通緝要犯麼?”
“對,有咱們郡的,也有別的郡的。”
在亭舍中張貼通緝犯的畫像是一個承襲前秦的慣例。一來方便過往的民衆揭發,二來亭吏也可依據畫像檢查行人。新莽末年,光武皇帝的哥哥劉伯升就因爲聚衆起事而享受過這等待遇。
荀貞點了點頭,沒有過去細看,走入院中。
……
進了院內才發現,亭舍有前後兩進。
前邊這個院落較小,中間是片空地,當初他在遠處看到的桓表就豎立此處。
右邊三間屋舍,一間堂屋,兩間臥室,標準的“一宇二內”樣式。旁邊有間小房,是廚房。
左邊搭了個馬廄,能容兩三匹馬的大小,不過現在裡邊空蕩蕩的,一匹馬也沒有。
馬廄邊兒上是個雞塒,正有四五隻雞棲在塒前的木架上,見有人進來,“咯咯咯”地叫了起來。雞塒邊兒是茅廁。
黃忠將馬牽入廄中,又“噓噓”地把雞趕入塒內,走回荀貞身邊,殷勤介紹道:“這個前院是俺們住的,荀君的住處在後院。”
“後院?”
“對。後院大而清淨,先鄭君在時,便是在後院居住。”
荀貞往前走了幾步,後院的門虛掩着,透過縫隙可以隱約看到其內屋舍飛檐,院中有一棵大榆樹,剛到落葉的時節,雖地上已有落葉,但枝葉尚還繁茂,給“亭院”中增添了一些蔭意。
黃忠接着介紹說道:“若有官吏、百姓投宿,也都住在後院。”
說到這裡,他想起了什麼,頓了頓,又說道:“六月時,朝廷下詔求賢,汝南有位姓袁的先生得了推薦,奉詔進京,因爲天晚夜禁,投宿本亭,住了一夜後,非常滿意,留了幅字在牆上,荀君要不要去看看?”
荀貞笑了笑,說道:“不急。字在牆上,又跑不了,什麼時候看都可以。”往後院看了看,又往右邊的屋舍看了看,問道,“亭中的其它人都在哪裡?”
新官上任,來了半晌,除了在門口值班的黃忠外,居然沒有一人出迎。雖然他們可能不知道荀貞今日到來,但適才牽馬入院、雞鳴大作,動靜不小,難道都沒聽見?
“都在後院。”
荀貞微微詫異,想道:“不在前院當值,跑去後院作甚?”雖然詫異,但他沒有發問,而是和氣地說道,“既如此,勞煩你前頭帶路,領我去見見亭中諸君。”
黃忠應了聲是,弓着腰,側身引路,帶着荀貞往後院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