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等林清羽來的這段時間, 江醒一直在寫字。他寫了好多,每一張都想舉起給林清羽看。他太急了,急到手忙腳亂, 一個不小心, 手中沒拿穩, 一小半的宣紙從他手中滑落。
凜冽的寒風驟然吹開窗, 吹得宣紙漫天飛揚。風動之時, 林清羽仰頭看着它們緩緩飛落,恍惚之中,似乎看到了幾個熟悉的人影, 耳邊還模糊地聽見有人在和他說話。
那是陸晚丞的身影,是顧扶洲的聲音。風止之時, 這兩人都消失了, 他的世界裡只剩下眼前的少年。
是江醒。
真的是他。
陸晚丞死了, 顧扶洲也死了,但江醒還活着。
江醒看到林清羽笑了, 紅着的眼圈終於落下淚來。他就這樣又笑又哭,流着淚一直笑,如癡如狂,愛怨交織。
然而林清羽還是那麼好看。美人即便是發瘋,也足夠讓人一眼蕩魂。
可他一點都不想欣賞林清羽發瘋時的美。他喜歡看林清羽下毒, 喜歡看林清羽做壞事, 更喜歡看林清羽在他身下的表情。但他最喜歡的, 永遠是林清羽開心的樣子。
江醒記得自己寫了不少安慰林清羽的話。他胡亂翻了幾頁, 沒找到, 乾脆不找了。
這個時候還翻什麼翻。
江醒將手裡剩下的紙往桌上一丟,來到林清羽面前, 又喚了聲他的名字:“清、羽。”
他一靠近,林清羽就雙腿失力,跪坐了下去。
江醒本能抱住了他,脫口而出:“清羽!”
林清羽的身體無法支撐住悲喜交加,瀕臨崩潰的情緒,閉上眼,在江醒懷中昏睡了過去。
江醒臉上一白,試圖放聲叫人,但他練習發聲的時間太短,只練了“清羽”兩個字,現下根本說不出其他話。江醒將林清羽抱上牀,順手打碎了一個柳葉瓶。
替小兩口守在門外的徐君願聽見動靜,立刻走了進來。他見林清羽雙目緊閉地躺在牀上,不等江醒寫,就道:“我去找太醫。”
太醫一來,太后也被驚動了。她原以爲是皇帝出了什麼事,怎料竟是林清羽在皇帝的寢宮裡暈倒了。她看到自己的兒子把龍牀讓給了林清羽,又寸步不離地守在牀邊,心裡頭難免有些異樣。
那可是龍牀,先不說林清羽臣子的身份,林清羽到底是顧扶洲的妻子。如此……似有不妥。
太后輕聲道:“皇上對清羽可不是一般的喜歡啊。”
秀嬌嬤嬤道:“林大人相貌好,待皇上又如同弟弟一般,皇上自然會喜歡他。”
若真的只是兄弟一般,倒也沒什麼。只是……
徐君願出聲打斷了太后的思緒:“褚太醫,林大人如何了?”
“林大人暫無大礙。只是他虛熱內生,脈象促而無力,此乃攻心之兆。”褚正德道,“林大人可是接連經歷了什麼大喜大悲?”
徐君願悠悠道:“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何止是大喜大悲。
江醒又一次意識到了自己給林清羽帶來了什麼。不僅是林清羽,他也在短短的一個時辰內經歷了大喜大悲,雖然也差點沒撐住,但他至少還保留了一絲清醒。
而林清羽卻受不住。被留下的那個,或許纔是最痛苦的。
設身處地一想,如果是他在一天之內接連收到林清羽的噩耗和復活的喜訊,他就算不死大概率也會瘋,恐怕都撐不到聽到喜訊的那一刻。
所以,他的寶貝真的已經很厲害,很堅強了。
至少比他厲害多了。
褚正德道:“微臣給林大人開點安神的藥。等林大人醒來,須得靜養一段時日,切不能再喜憂過度了。”
太后不由地蹙起眉。皇帝纔剛登基,還等着林清羽穩定前朝,主持大局。林清羽病得不是時候,只能由她多費些心了。“來福,把興慶宮偏殿收拾出來,讓林大人暫住。等他醒了,再送他回將軍府。”
坐在牀邊的江醒伸出手,默默地拉住了蓋在林清羽身上的被子。
太后看到他這個小動作,問:“皇上可是不想林大人走?”
江醒點了點頭。
太后第一次得到兒子的迴應,又驚又喜,忙道:“你們可看見了?皇上……皇上他在同哀家說話呢!”
秀嬌嬤嬤含淚點頭:“回太后,奴婢看着呢。皇上真的要好起來了。”
徐君願笑道:“皇上既然喜歡和林大人待在一處,太后不妨就讓林大人陪着皇上,說不定皇上能好的更快。”
太后幾乎要喜極而泣:“好、好,就讓林大人在興慶宮暫時住下。”
她何嘗不知這不合規矩,若是被那些言官知道了少不得又要鬧些風波。但誰讓她的璃兒心智不全,人事不通,只會對林清羽一人有反應。只要璃兒的失魂症能好,能開口叫她一聲“母后”,她別無所求。
林清羽這一昏睡,便睡了一日。有諸多宮人從旁伺候着,江醒能做的事情不多。好不容易等人走開,江醒就摸摸小手,摸摸小臉,摸着摸着就有些不滿足,於是就隔着被子去抱林清羽。抱了一會兒,他又不滿足了。
林清羽似乎很冷,睡夢中也蹙着眉。
秀嬌嬤嬤端藥進來時,看到的就是江醒掀開錦被,正欲上牀的一幕。
秀嬌嬤嬤耐心地同他解釋:“皇上,奴婢知道您現在可能還聽不懂。但林大人是有夫君的人,他的夫君是顧大將軍,正在西北打仗呢。您能和他拉拉小手,但萬萬不能和他一起睡呀。”
江醒:……呵。
林清羽醒來之時,睜着眼好一會兒,方看清了牀邊的人。穿着束腰龍袍,頭戴玉冠的少年見到他醒來,如釋重負地鬆了口氣,喚道:“清羽。”
江醒練了一日,總算能勉強流利地說出林清羽的名字,剩下他只能靠寫了。
【你醒了。】
是蕭璃?不對,是……
理智和記憶漸漸回籠,林清羽驀地坐起身,抓住少年,如同溺水之人抓着浮木:“……江醒。”
他的聲音嘶啞至極,幾乎發不出聲來。
江醒任他死死抓着,用口型說道:是我,寶貝。
林清羽十指越抓越緊,兩眼也睜得酸澀,像是想到了什麼極其可怕的事。“我以爲……”他雙脣微微翕動,“我以爲你死了。”
江醒眼眸垂下,攤開他的掌心,一筆一劃寫道:【對不起。】
他才寫完,林清羽的眼淚就落了下來。“你還騙我……騙我說那只是個夢。你明知,只有你魂魄入夢時,我才能見到你真實的模樣。你明明知道的……”
他知道。可他還是去了。
他只想再見林清羽一眼再走。
“你寫了保證書給我。”林清羽語無倫次,再不見往日的鎮定自若,“你說你會回來,你答應了我你會好好的。我哪都沒去,我一直在等你……你答應了我的,江醒。如果你真的死了……”
江醒的心都要被林清羽哭碎了。可除了林清羽的名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但即便他能說話,他又能說些什麼。
說他不想死,說他也曾拼了命地想活下去?
有什麼用,他終究還是沒做到。
江醒閉了閉眼,強迫自己不去想顧扶洲是怎麼死的。他謹記着太醫的囑咐,不能再讓林清羽情緒波動過大,便把人擁入懷中,一下一下輕撫着林清羽的長髮。
林清羽臉頰貼着江醒的胸口,聽着他的心跳聲,哀切地笑了:“你爲什麼要這樣折磨我……就因爲我鍾情於你麼?就因爲你知道,我無論如何都不會去死麼。”
江醒的喉結滾了一滾,眼中的光蒙着一層霧氣。
“可即便是我也受不了的。”林清羽魔怔般地囈語,“我受不了……”
江醒低頭吻他。吻他的眉心,吻他的眼角,吻他的嘴脣。嘴脣相觸的時候,林清羽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江醒的吻也是溼的。兩人分開時,林清羽看到了少年溼潤的眼睫。
林清羽又想哭了。他也厭煩動輒落淚的自己,可他忍不住。他只能往江醒懷裡鑽,黏江醒黏得更緊。
在江醒的安撫下,林清羽漸漸安靜了下來。江醒將他圈在懷裡,寫着輕鬆的話給他看。
【徐君願說我的失聲只是暫時的,慢慢習慣就好。】
【唉,這具身體又沒腹肌。】
【不過舌頭終於不小了,寶貝覺得呢?】
【和我接吻比較舒服,還是和顧扶洲接吻比較舒服?】
林清羽忽然問:“你……顧扶洲怎麼死的。”
江醒的回答很簡單:【戰死的。不過那場仗,我們最後還是贏了。】
林清羽一愣,輕聲問:“疼麼?”
【不疼,我死的很快,什麼都沒感覺到,也沒覺得痛,人就沒了。】
這繁體字寫起來也太麻煩了。等林清羽好起來,他要找個時間教林清羽認簡體字。
脆弱的林清羽格外好騙,江醒說什麼他就信什麼。“那就好。”林清羽的反應遲鈍了不少,過了一會兒才問,“那麼,你怎麼會在蕭璃的身體裡醒來?”
江醒看到硯臺中的墨見底了,起身想去換一臺。他一動,林清羽就如臨大敵,驚恐地睜大眼睛:“你要去哪?”
江醒一笑,指了指硯臺。
林清羽明白了他的意思,又問:“你什麼時候回來?”
江醒便不走了,把林清羽抱得更緊。
林清羽緩緩低下頭,安靜片刻,道:“對不起,我也知道我現在不正常。”他看着自己的雙手,無助道,“可是我……我控制不住。”
他不想自己變成現在的樣子,可失去江醒的時光,哪怕只有一個時辰,他都不知道該怎麼釋懷。
江醒用僅剩的墨寫道:
【不用控制。】
【我喜歡被你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