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邊 1
聽不到大刀叔叔們的喊聲了,我才吸了口氣,這一下差點沒被嗆死:那人身上又腥又臭,我乾嘔了一下,立起身來。才直了身子,見他慢慢地就要滑下馬去,忙又掐住他的雙腋把他往上挪了一下.難怪他不重,只剩一把骨頭了。剛纔緊張時沒注意。怕他又掉下來,就用一手抓緊馬鬃,一手重重按在他背上。
騎了一會兒,我尋找到了規律.那就是要有預見力,雙腿夾住馬鞍,隨這馬的奔跑起伏,不是被動地尋求平衡,而是主動地配合馬的動作,和馬一起一上一下,用大腿和腰部的肌肉來完成動作。
如果不是手下得壓着一位,另一隻手也沒馬繮只抓了馬鬃,我一定真的能騎得瀟灑點.但現在只保持了我們都不掉下來,又能儘可能地離他遠點,雖然姿勢古怪,我還挺得意的了。
大約有兩個多小時,那馬在樹林裡左彎右轉,漸漸越跑越慢,最後停在陣陣水聲之旁.我一看,是一道一人多高的小瀑布,水流落下,成一條溪水而去。手鬆了馬鬃,才發現一手的汗,一看馬脖子上也是一層汗水,想來馬想喝水了。另一隻手一鬆,那人慢慢地滑下去,我順手拉住他的一隻胳膊,慢慢放他下去。 他手裡依然握着繮繩,單腿着地,然後慢慢頹坐在地上,抖成一團。 我拉着他的胳膊,然後手腕,接着鐐銬,彎腰等他完全坐下才放了手。我挺直腰,長嘆了氣: 還活着,真不錯。
我踢了右蹬,雙手扶了鞍子,一翩下來。右腳剛着地,左腳還在蹬子裡,馬突然動了一下。 我剛剛鬆弛了的神經又緊張起來。 下馬時手裡沒有繮繩是大忌,此時馬若走動,騎者必被拖倒,輕者腳踝扭傷或骨折,重者能要人性命。我剛要大叫,那人手一動,我扭頭,看到他依然死死地抓着繮繩,那馬因此站住了不走開。我忙撤出左腳,舒了口氣。
站在地上,一下覺得腰痠背疼腿發軟,跌坐下來,正在那人身前。那人低着頭,手抖着遞過繮繩,未及開言,扭臉吐出一口血來。
我拿過繮繩,想剛纔我那麼重地按他在馬上,萬一他原來肋骨有傷,會不會因此被我按得骨頭穿了肺? 況且,剛纔的狂奔,他一直大頭朝下,腦血管是不是破了幾根? 忙問道:";你怎麼樣?";話一出口,就氣自己沒水平,這讓人怎麼回答? 不怎麼樣!很不好,這不是明擺著的嗎? 廢話啊!
所以他那兒還沒答話,我這兒已惱羞成怒了,又開口道:";咱們好不容易逃出來了,你可不能死!不然的話,我可虧大發了。 整個做了無用功啊!知道的說你時運不濟,不知道的會說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種花花不開,插柳柳不蔭,簡直是個完全徹底的失敗者啊!";
話中間想到我費盡周折,考了託福和GMAT,有了學校,還給拒了,男朋友也沒了,莫名其妙到了另一個世間,上來就差點兒丟了性命,這不是失敗者是什麼? 不禁越說越氣,最後只好大喊一聲:";可氣死我了!";說罷,一下子跳起來,牽了馬就走。
餘光看那人雙手撐着地,低頭喘息着。
我知道馬奔跑後不能馬上喝水,就牽着馬來來回回地走着,一邊說如何感激它,從沒見過面,頭一次相逢就救了我的命。 然後向它解釋爲什麼不能讓它馬上喝水,它的肺容易炸了,等等。
那人坐了一會,極慢極慢地向水邊爬過去。我嘆了口氣,我對馬比對他好,明明拿人家當了出氣筒,把本是不幹那人事兒的怒火撒在人家身上,而人家還在傷痛之中.
我走過去,把馬拴在一顆小樹上,從後面扶起他,半拖半拉地把他往水邊搬過去。他的雙腿劃過地上,他抖得厲害。我到水邊,把他輕輕放下。他依然低着頭,沒出聲,手支在地上,身子顫抖不已......
我又回頭解了馬繮繩,接着遛馬。 那人停了一會,慢慢向水中挪去,我只看着他,他是想洗一洗吧,倒是該洗一下。還是不去幫他的好,畢竟人家是個男子。 一會兒,看他一點點地挪到了瀑布邊,艱難地爬到水流正下方,面朝裡,用手把傷腿盤在身前,坐在那裡,任水從他頭頂澆下,不再動了。
摸摸馬脖子上的汗大多幹了,我牽馬走到水邊,讓馬開始飲水,我也蹲下身,脫了手套,沾了一下水,啊!涼得刺骨!那人該不會着涼吧? 忽然想起在哪裡讀過,涼水沖洗身體,可止內外出血,那人是爲此才這樣衝吧。
馬喝足了水,我牽着它走到一處陽光充足的平地,把繮繩系在一棵樹幹上,席地坐下來。我肯定是到了個古代社會了,不然還用騎馬?
仔細聽着四外的聲音,只有水的嘩嘩聲和偶爾風過樹梢的聲音。沒有馬蹄聲,沒有人聲。但願那些大刀叔叔們沒有我的馬聰明,找不到這裡。
周圍的景色讓我想起那些高中時候的郊遊,水邊林中,一片陽光,少男少女們的笑聲和歌唱。
可現在是在個陌生的地方了,趕快看看我帶了什麼東西。我把身後的揹包拿到前面來,仔細查看:一件深藍色拉鍊運動衣,一瓶礦泉水,一瓶紅牛飲料,幾個麪包,倆個香蕉,一把巧克力棒,一大袋巧克力豆。人家說,巧克力是快樂食品,一點不假,我現在就想吃巧克力!
又拉開邊袋的拉鎖,看看有什麼以前漏網的物件,現在可都是寶貝呀。 翻看着,一包衛生巾,一下子讓我悲從中來,我可怎麼過每個月的經期啊!幾張紙巾,一張寫了不知是誰的手機號的紙片,看了半天,想不起來。一把梳子,最後在底層翻出一盒紙火柴來,上面印着中國大飯店,打開,裡面用了一根。 我的眼淚幾乎涌出來,太好了,火柴啊!我真太幸福了。
忽然想起這火柴是去年我過生日時,與我男朋友在中國大飯店吃蛋糕時點蠟燭用的。 那天許願時,我默默祝禱明年雙雙出國,吹了蠟燭......我又翻了一下,果然,包底縫間有一隻燒過的細小蠟燭。我心境黯淡下來,想起往昔......
說來真是個平庸不堪的故事!我現在發現,這世界上,無論你有什麼問題,早有人問過了。無論你有什麼樣的際遇,早有人體會過了相似的經歷。對個人驚天動地的事情,別人看來,可能不值一提。可對於那個身在其中的人,卻是一想起來就想大哭一場,滿心滿眼的痛,難以釋懷。
我那庸俗的痛苦簡而概之就是:被拒+被甩
仔細點的生命簡歷就是:
十六歲:重點大學的中文系。
捷徑:跳級
二十歲:畢業,當了個合資企業的秘書助理(沒辦法,找工作容易嗎?有錢就行)。
任務:打稿件,講電話,擬官樣書信。
安慰:公司的名字響亮。
感慨:大好青春,廢了。
二十一歲:不甘示弱,想考出國去。
目標:國外不長眼的商學院。
手段:考了託福和GMAT(分數上等偏下),發出二十多封讒媚的求取信。
卑鄙手段:擅自提提職位,擴展誇張職責
評語:盲目樂觀
損失:兩萬塊報名費
結果:幾所美國中型大學的通知書
發現:簽證是最難的。
處了三年的男友也開始聯繫,不是美國,而是澳大利亞,說日後不能被我甩在後方。
二十二歲:
季節:冬末。
氣候:風,裹着漫天的黃沙。
時間:陽光燦爛又骯髒瀰漫的早上。
事件:美帝國主義拒了我!
感覺:想當恐怖分子。(千萬別告訴警察叔叔!)
安慰:男友說,國內也挺好。
點評:謊言。
時間:一週之後
事件:男友得到了澳大利亞的學生簽證。
影響:他有了個新詞:我很忙。
我們以前也隱隱約約談到結婚,可這時他和我在一起的時候,一字不提結婚,常常心不在焉。還開始說些我怎麼不溫柔隨和,脾氣暴躁衝動。說話太多,讓他沒法回嘴。平時不會幹家務,總愛玩等等的話。這些,他過去也說過,但多少是有些開玩笑的意思。可現在卻是十分嚴肅。
終於:早春的一天。
事件:他對我說他會提前走。神情冷漠。
心理描寫:那一瞬間,春天遠去。
我這個氣呀, TMD!這麼沒骨氣,就不能說清楚,是要甩了我還是要和我在一起!於是我說";那就算了罷";,氣沖沖地回了家,心中說不出的難受。
以往我們吵架,他都會主動打電話來,這一次,我等了幾天,他沒來電話。
時間:昨天
事件:我不行了。
愚行:在午休時出了辦公樓,用手機打了電話過去。
結果:他冷冷淡淡的,不說什麼。
蠢行:我忍不住在馬路邊放聲大哭!
反應:他說了一句無理取鬧,就把電話給掛了!
可恨!這麼輕描淡寫地甩了我!連個好好的再見謝謝你日後也許有機會這樣的廢話都沒有!
後果:幾個外地人,本地人,乞丐和非乞丐都好奇地圍觀我。
補救:奔回樓裡,到洗手間用冷水洗臉,
失望:一直洗到午休結束,我的眼睛還是紅腫的,只好對大家說我得了紅眼病。
這樣的簡歷,自己看着都覺得有些窩囊。
仰起臉向着天空,我閉上了眼睛......今天,我突然到了這麼一個陌生的世界,大約連命都保不住,可這何嘗不是好事!因爲這強迫我離開了那些的傷感,死亡也並不恐懼可怕!......這是自我安慰呢還是樂觀向上? 不管了,怎麼開心怎麼想吧。
低頭嘆氣睜眼,把所有東西都放回去,拉上拉鎖,我感到身心俱疲,抱着揹包,躺了下來。陽光暖暖的。但願我跨越了兩個時空,也能跨越我心中的黯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