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爺
那天夜裡,佑生的健僕把程遠圖擡了回去,把佑生和我推回了我的小屋。而佑生抱着我,坐在輪椅上過了一夜,直到我次日醒來。
兩個月後,傳來了程將軍大捷的消息。大家都說,程將軍有萬夫莫擋之勇,竟引2000親兵,夜襲敵營,直搗敵軍主將大帳,斬了領帥之人,然後放火燒營,與大軍裡應外合,徹底殲滅了入侵之敵。
皇上聞報龍顏大悅,傳問程將軍要何封賞,程將軍回信請求回皇城一月,與故人相聚。
七孔煤和一芯爐賣得越來越好,有消息傳來,說皇宮有人要來看一看我們的場子,與我們相談看能不能在皇城附近也建工廠。我對淘氣說:";咱們的狗屎運越來越多啊!";
佑生來得少了些,大概因天氣漸冷。我有心告訴他不用來了,可我又下不了這個狠心,不是對他,而是對自己。我越來越希望見到他,這讓我心驚膽戰。如果我守不住我的心,最後死得必然很慘。
自從我醉酒之後,有些東西變得很微妙。當我們並肩坐着時,他有時會輕輕把膝蓋靠上我的腿,而我能心跳肉跳地不挪開。他有時會似乎無意地把手搭在我前臂上,停留到我終於動一下。我曾經有過三年風月,他有三房妻妾,而我們乾的這些,就象是十一二歲的早戀兒童天天琢磨的勾當。誰有病啊,我該怎麼辦哪!
這冬初的一天,佑生終於來了。他穿了一件棉袍,同樣的藍顏色。我在羽絨服外罩了一件暗色棉袍,比他顯得還胖。怕小店太冷,我就選了一家好的餐館,我們照舊在角落裡找了位子,並肩面牆坐下,開始聊天和讀書(河邊已太冷)。
和往常一樣,我會把我乾的事彙報一下,而他對他的行蹤滴水不漏。 我狂談一些社會見解,他只微笑不語。相處越久,越覺得他有大段大段時間的沉默,而我有可能被話活活憋死。
我小時候經常被我爸罵:";你不說話,沒人把你當啞巴賣了。";是,您可能不把我當啞巴賣了,可我不說話,就活不下去了,您把我當屍首賣了就是了。
在大學裡,有一次,爭論時,我正在興頭上,一位同學想起身離去,我站在門口,雙手扶了門框說:";不許走,我還沒說完哪!";那位同學哭道:";我得去上洗手間了,等你說完了就來不及了!";
我們正在翻看着他帶來的書,就聽旁邊有人開始大談特談程大將軍的英勇行爲。也許是我多心,自從上次在茶肆聆聽了九王爺的風光往事,每到有人在旁邊誇誇其談時,他都有點心驚肉跳的。
我們聽了一會,他輕輕一笑說:";程將軍此番作爲,與雲起有莫大關係。";
我獰笑道:";有人偷偷把我賣了,我還沒和他好好算一帳呢。";
他停了一會,說:";程將軍想回來訪友,大概是想來,看看雲起吧。";嗯? 此人今天話多起來,必是心有所慮,且聽聽看。我忍住沒說話(真難哪)。
他終於說:";程將軍尚未婚娶,也未納妾......";你這不是自己往槍口上撞嘛!
我嘆了口氣:";我也爲此難過不已啊。這就象是在我面前擺了盤肥肉可我又吃素一樣,真真暴殄天物,太浪費了!我也許該努力一下。";
";怎講?";
";看能不能,喜歡上他呀。";
他笑了,得,看來比以前聰明瞭!他鬆了口氣似地說:";我以爲,你很賞識他的.";
我哼道:";那和夫妻之愛有什麼關係。我賞識的人多了,古今中外都有,可能嫁的一個沒有,鬱悶哪。";
";何爲夫妻之愛呢?";嗯? 你三個妻妾幹什麼吃的?
";自然是耳鬢斯磨,口角相噙啦,一見面就黏在一起,恨不得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不離不棄,形影相隨,同行同止,同飲同食......";
我忽有覺悟,望向他,見他正看着我微笑,見我醒悟,忙垂下眼來。好你個!敢這樣劃圈讓我跳。我擡手就要打過去,可在空中竟打不下去,他也不擡眼,只輕聲道:";哪兒都行。";
我一時恍惚失神,他擡眼一笑,伸手抓住了我懸在空中的手,慢慢地拉下來,眼睛看着我,把他的另一隻手輕覆在我的手上......
正在這時,門口一陣喧囂,我忙把手抽回來,扭頭看,見一羣官宦模樣的人物們擁着一個衣着十分華麗的小個子,從門口進來。 耳邊一片:";二樓雅間,本城最好酒菜......";等等介紹的聲音。 那小個子不理不採地往前走,似乎往我們這邊看了一下,向前又走了幾步,突然停下,猛地轉身,直盯着我。我嚇了一跳: 我不認識你呀!他稍挪了幾步,象是在選個角度看清楚,稍停了一下,立刻向我快步走來,我幾乎跳起來要跑,這是不是有人煤氣中毒,來抓我來了。 我忙看向佑生想趕快推他一塊逃跑,只見他微扭着臉對着牆壁,雙眼近乎全閉着,那神色是如此疲憊無奈,與剛纔和我巧笑逗鬧時的佑生判若兩人!
我心中長嘆,聽見了戲終幕落的聲音,終於來了,無法迴避。
那小個子跑到桌前,雙膝跪下,出聲道:";XX參見九王爺!";
後面人聽言忽拉拉跪下一片,我尚在悵惘中,就聽有人對我喊道:";大膽,見到王爺還不下跪!";
我慢慢起身,在桌旁跪下,聽見他極輕地說了一聲:";雲起。";那聲音如泣。
我很想向他笑一笑,讓他知道我沒關係,早已明瞭。可我不敢擡頭,怕他看見我眼中的淚光。
只聽那小個子說:";王爺如此微服簡從,皇上得知必然降罪,請王爺與我立刻回城!";衆人七手八腳把他推走了,他沒說一句話。
餘下的平民百姓紛紛起身,我扶着椅子才站了起來,只覺得頭暈目眩。我坐在椅子上,捧着頭,聽大家在議論紛紛:";那是皇上身邊的......";,";哪個是九王爺,我怎麼沒看見......";
我沿着河走了很久。冬天的河畔,蕭條淒涼。
當他聽到九王爺的往事而神色不對時我就已經猜到,加上那程遠圖口口聲聲說九王爺是唯一摯友,程遠圖如此高傲之人,如果佑生不是九王爺,他怎會到這小鎮上來見我這一介平民!
我已經失去了那個手環着我的身體的佑生,那個我可以隨意調笑,他卻低頭不語的佑生,我現在又要失去這個一襲藍衫,在河邊與我讀書論字,在茶肆中與我淡笑低語的佑生了。
不能說我們沒有努力過。他也曾棄華服美眷,着布衣簡裝,來換一日與我在市井中的彷徨。我也曾刻意配合他的心意,不願戳破他的僞裝。可還是不行啊!我們之間這一線僅存的聯繫,如今也要被扯斷。從此,我在我的世界裡摸爬滾打,他在他的王府中黯然神傷。
我知道他一直在幫助我。我想衆人捧柴火焰高,這未嘗不是好事。反正我乾的事也不是隻爲了自己。難得的是他能不動聲色,從不明言讓我難堪。他畢竟是個謙謙君子啊。
我走到兩腿沉重不堪,天色黑暗之時還是不想回到我的屋中,怕我受不了那種壓抑。我終於坐在河邊一個樹樁上,看着黑色的河水,不知過了多久。
他到我身邊時,我一陣喜悅,一陣悲傷。我不敢轉頭,只依舊看着前方。他示意推他的人退去,和我在河邊看着河水,許久不語。
他已換成了錦袍,雖也是藍色,但袍邊有團團繡工,空氣裡,淡淡香氣。我不敢看他。
他開口,那語氣,與從前一樣。
";皇兄長我一十四歲,我出生時不足月,皇兄日夜看護,雖然他本不必如此。他待我勝過父子。他知我無意涉足朝事,只求神仙伴侶,廣選美色後,就賜婚顧家小姐與我爲妻。(那市井所言不虛了)
我與程遠圖和XX自幼相識,可算摯友。今年狩獵,遠圖有事未往,只XX與我同行。那日我在馬上一陣頭暈,再醒來,已到了黑牢。我只餘內衣,完全不明所以。幾日後那人前來,提了我去見他,他告訴我,我皇兄曾滅他滿門,他免於遇難,被人收養。加上他與顧家小姐早已一見鍾情,互盟海誓,本是要相伴終生,誰知我橫刀奪愛,毀了他們兩人姻緣。他已安排了人,代我落崖身亡,我皇兄半信半疑,因不見我隨身長帶的他賜的項上之玉,還在四處尋找。他餘下要做的,就是讓我生不如死,嚐遍酷刑,來償還他的家仇和他這兩年來所受奪妻之苦。等我死後,他再將我屍身和我貼身的信物及內情呈給我的皇兄,讓他也嘗受心愛家人慘死的痛楚。";
我聽到這裡,就開始發抖。可他的語氣,就象在說一個別人的故事。
";他恨我至深,自然下手毒辣,想盡辦法折磨□□我。你曾說我堅強活了下去,其實我那時,刻刻求死而不得。我已經沒有了尊嚴驕傲,甚至不再是個人......多少次我在他面前痛喊到沒有了聲音......我清醒時只餘些片斷思緒,我爲什麼還在人間?爲什麼要受這般的苦難? ......直到我遇到了你,雲起,我才明白,這一切都是爲了你.";
我嚇得一哆嗦,想是不是他腦子開始出問題,這和我有什麼關係?!只聽他繼續說:
";你對李郎中說,與你相遇的機緣,千金難買。的確如此,我與你相遇的機緣,是要用我受的苦來換的。如果我沒有被設計,我會留在皇城,就永遠不會在那裡遇見你。如果我不是受傷難行,你就不會揹我跑出牢獄;如果我不是手足無力,你就不會幫我砸去鐐銬;如果我不是腿廢了,你就不會把我綁在你背上;如果我沒有飽受欺凌,你就不會去見李郎中,去爲我講書掙來馬車,若我,(他竟然一笑)當時容貌未毀,你就不會那麼放肆地與我肌膚相親......我少受一分罪,就少了一分和你的親近,就少了一分你的關照!我才明白,這是命運給我安排的劫數,是福禍相依的天道.我竟是如此幸運,所受的苦難,給了我這樣大的福報。這真是值得的。如果我必須,受了那些磨難,才能與你在一起,有那樣的一段時光,那些苦,我還可以,再受一次。";
我使勁抱住雙膝,想止住我的顫抖。我知道他在說什麼,因爲我看到過他的苦痛!他依然平平靜靜地,說:
";那人的養兄長是原定遠將軍,他自己也有從衆。晉伯五十歲時成爲我的武功師傅,他教我七年,後退隱鄉間。我知道只要我找到晉伯,他定拼死護我,你就不會與我同歷險境了。其實若只我自己,我並不在意。我那時覺得,即使再落到他手中,真的讓他如願以償把我弄死了,我也已經有了那段與你的時光,此生無憾矣。可我不能讓你再入險境,在馬上時,我就明白了,我寧願死......也不願你......";
他停了好久,我依然顫抖不已。
";爲了護我回城,晉伯帶了他所有的弟子,甚至他唯一的孫子,那還只是個少年。他沒有別人能去護送你。你不願與我回去,我也不能強迫你。而且,我不知我歸途中會不會......我原想,你如此智敏,一直保護着我,我一回到皇城就派人找你,料無大礙。可是當我在馬車裡,看着你遠了,那種痛......竟痛過我所受的一切苦刑!我不知那幾日是怎麼過的。一想到有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無寢無食,狀似瘋狂,才知道什麼是真的生不如死......後來他們報我找到了你,我纔開始延醫用藥......
我那時明白了那人心中的苦楚。無論他如何折磨羞辱我,實在都無法減輕他的痛。他何嘗不是可憐。我至少有那段和你相處的時光,他什麼也沒有......所以我也就,原諒了他。";
我幾乎不敢相信我的耳朵,他,竟然原諒了那個毀了他的人。那個把他□□的人,那個讓他無法再吹簫擊劍,無法行走騎馬,日後可能終要了他性命的人!
";顧家小姐見了我,知道事情敗露,變得十分顛狂惡毒。我知她是因爲心痛難忍,就求皇兄允我從此隱居山林,九王爺永不復活,讓他的王妃堂堂正正地改嫁,了那人和她長相守的願望。我只要尋到你,與你相伴餘生,不作它想。
皇兄看了我的傷勢,又加上我的失態,以爲我心智失常,對我的請求不予理睬(是,一般人都會覺得你瘋了),他說這關乎皇家尊嚴,定要斬兩家滿門,我苦苦阻攔,他才只斬主犯同謀,撤換了定遠將軍。顧家小姐聽到那人被斬,隨即上吊自盡......我揹着皇兄讓人合葬了他們,希望他們能從此相伴,不再仇恨怨傷。
我知你心高氣傲,你見了晉伯衆人,就已疏遠了我,我若以真實身份來見你,你大概都不會理我。我從簡裝來見你,你見了我的面目,就不願再親近我。我當時想,也許我應該完全毀去容貌,你就會如以前那樣對我。雲起,你,爲何這樣不容我呢?";
他的話直擊入我心中,是我不容他嗎? 我心神混亂,無法細想。
";我也知你在意我的兩個妾室,我收她們是在以前。她們一個是從小服侍我的丫環,我不收她,她無人能嫁。另一個,也確是個青樓女子,我憐她才華出衆,不忍讓她在那地方過一生。我回去之後,才知什麼是真的兩情相好,我竟不能再容任何人在你我之間.可她們無依無靠,若無過而出,必會含辱而亡。我雖無法再如以前那樣對她們,卻也不會休了她們。她們將爲我終生所養。";
他深嘆了一口氣:";雲起,我多願能那樣抱你在懷中,看你睡覺,永遠不分離!我當時已知,是奢望,只能抱着你流淚,不能自己......可無論我心中多麼苦,雲起,你應知,你救了我的命,更救了我的心。我的身體雖殘破不全了,可我的心還在,沒有碎,能一直念着你,直到我死之時......";
我淚如泉涌,不敢回頭,只把頭停在膝上,讓淚水打溼我膝蓋上的衣服。
他停了很久,慢慢地說:";雲起,你可以,隨時來看我,我吩咐下去了,無人會攔你。我,也會,再來看你的。";雖然語氣平和如昔,但我就是知道他在哭泣!我甚至能看到,他的淚水劃過他的心,留下烙傷般的痕跡。我多想回身抱住他,讓他不要再傷心,可我的手是這樣沉重,壓滿了世俗的負擔和偏見!
他好象做了個手勢,有人前來把他推走了。一會兒車輦聲聲,漸漸遠去。
我在河邊坐了一夜,哭了一夜,爲我自己,也爲了那顆我從未明白過的,至純至善的心靈!那個我背上的佑生,那個抱我在懷中的佑生,那個今夜在我身邊頭一次傾訴了心意的佑生,從此將於我心中常在,不會和我分離,直到我死之時。
後邊的一個月,我近乎瘋狂。也正是從此時開始,我的";罵";名遠揚。我不再曲意奉承,見人只是嘻笑怒罵,怒罵更多些。淘氣經常在一旁看着,嚇得目瞪口呆,臉色泛白,因爲我罵的人大多是達官貴人,甚至皇親國戚。 結果我越罵,他們越上趕着地來,簡直是來找罵。我們的煤業做得越來越大,但我卻越來越空虛。我天天等待佑生再來,他始終沒來。
一個微雪的早晨,我穿戴完畢,還未出門,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有人下馬,猛擊我的大門,開門一看,是程遠圖,他滿身泥漿,滿臉鬍子碴,看來是連夜趕路。他不容我開口,拉了我就上了他牽的一匹馬,匆匆說:";王爺腿毒發作,命在旦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