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我的愛太微小, 就如那落下的一片雪,可是一百年的愛堆積着,如同這漫山的雪落, 一層覆一層, 遲早會覆滿這重雲山。
所以啊, 神, 請聽一聽, 聽一聽我這,卑微的人類,貪婪的請求。
·
耳邊似乎有人說話。
繁勻青揉了揉眼, 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又睡着了。
眼前一片白茫茫籠罩着,像是身處濃霧中, 什麼都看不清, 而且一點也不冷。
繁勻青有些茫然, 慢慢地站起身。
面前沒有冰棺,腳下也沒有雪。
又是在夢中?
她試着往前走了兩步, 如同踩在雲端中,輕飄飄的感覺很不真實。
然而下一步,她就朝前摔了過去。
背後一陣火辣辣的疼痛,痛得她眼淚直冒,像是被人劃開過。
這一想法讓她驚醒了幾分, 有些警惕起來。
面前傳來一陣腳步聲, 繁勻青擡起頭, 看見男人慢慢地走了過來。
她擡起頭愣愣地看着那人, 卻還是什麼都看不清楚。
“別亂動, 你的傷還沒有完全好。”
這是……
“趙是見?”繁勻青驚訝道。
趙是見動也沒動,只是道:“嗯。”
“度華年呢?”繁勻青快急哭了, 之前哭得眼睛疼,這會兒又想哭了,“你看到他了嗎?”
“他不會有事,你別哭了。”趙是見淡淡地道。
聽他這麼說着,繁勻青不知道爲何就放鬆了下來,下意識認爲他的話,就是事實。
“我有什麼傷?”繁勻青想起這問題,“是背後嗎……”
趙是見沒有直接回答,只是道:“你知道他爲什麼讓你吃邊黎花落髓嗎?”
繁勻青搖頭,她並不知道,只是從度華年那裡知道,這是一種很厲害的藥。
“因爲他要把你的東西都還給你。你那時候沒有脊椎,雖則靠着復生之術不會有生命之危,但你在傷痛發作時,會痛到生不如死,甚至會因爲極致的痛苦有生命危險。”
趙是見慢慢地說:“所以先用藥緩解你的病痛,你是復生之人,又失去椎骨,唯有邊黎花落髓這種逆天之藥纔可以發揮作用。這樣直到你十五歲,吃完所有的邊黎花落髓,便可以把你的……全都還給你。”
“復生……”
繁勻青茫然道:“我以爲繁夕是我的前世,你說的復生,是什麼意思?”
“你就是繁夕,繁夕就是你。”趙是見說,“你沒有脊椎,正是因爲你就是繁夕。”
“度華年他……求了許久,終於求來了神的垂憐,那是一種有悖天倫的力量——兼遷。那力量可以作用於一個人身上,讓時間在他身上倒流,重新回到他來到這世上的時候。”
繁勻青驚訝地瞪大了眼。
“我……所以我,所以我是繁夕,時間在我身上倒流,我重新變成了小時候的我?”繁勻青有些明白了。
“是。”
“爲什麼?”
繁勻青有些急切地問:“爲什麼要這樣做?”
“因爲詛咒……”趙是見說,“因爲桃音的怨恨,詛咒你的來世依舊不得善終,爲了避開這詛咒,於是用這種,看似轉世,卻非轉世的方法。”
桃音……
“桃音就是……殷鴻初的前世……是這樣嗎?”繁勻青有些難過,問。
“是,”趙是見在她面前蹲了下來,摸了摸她的頭,“我將你之前的記憶封在了畫中,那些痛苦的記憶,度華年不想讓你再次想起,我也不想,你本該開開心心地活着,這一世,不再受那些恩怨紛擾。”
繁勻青愣了片刻,輕輕點頭。
“無須難過,每個人各有歸處。”
繁勻青聽出了他話裡的告別,問:“你要走了麼?”
“是——”趙是見說,“我曾經守護你,如今終於不必再擔心你。”
“不必再問是非過往,往前看,他還在等你。”
繁勻青伸出手想抓住那個離去的身影,她想起還有一個人消失在了她的生命中,不知是否也有歸處?
“等——”
話未盡,眼前的濃霧散去了。
繁勻青揉着眼睛,發現自己睡在一個人身上。
她的臉正放在那人的胸口處,一個錦袋懸在半空,晃來晃去,似乎在被人反覆打量着。
繁勻青猛地蹦了起來,發現度華年仰面躺在冰棺裡,她睡在男人身上。
眼淚一下又涌了出來,視線再次模糊了起來。
她抓着男人胸口的衣領,像只小獸般既蠻橫又不講理地哭着,恨恨地一口咬在他的脖子上。
度華年輕聲“嘶”了一下,收起那個錦袋,委屈道:“我傷還沒好,你這麼兇對我……”
繁勻青惡狠狠道:“誰叫你讓我傷心了!你活該!”
這時候還是先把人哄好重要,度華年有些無奈地笑了笑,伸手在她後頸輕撫着:“是我不對。”
“嗚嗚嗚嗚……”繁勻青纔不理會他沒誠意的道歉,“我快被嚇死了……”
“沒事的,”度華年輕聲拍哄着她,“我沒事的,我們都還好好的。”
繁勻青不說話,只是用力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
·
這裡是日光照耀不到的山背,更何況在這終年大雪漫天的雪山,光線更是昏暗。
他們一起睡在冰棺中,相互藉着對方的溫暖,沒有言語,只是聽着彼此的心跳。
天上有雪落下,慢慢地將冰棺裡的人覆蓋住。
山崖上有着失魂落魄的男人,山腰的路上有着虔誠的女孩和一羣黑袍的人,宮殿的虛影中有兩個人,一個站一個坐,再往遠去,女孩在雪中艱難地跋涉。
這裡是極北之地,這裡只有無盡的大雪,覆蓋了時間,也覆蓋了一切。
神自在人心中,自在應在之處,無聲地看着渺茫天地間,一切的悲和離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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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還在下,男人揹着他心愛的姑娘,在雪中一步一腳地前行。
曾經他也曾與她向此處前行,只是那時候,她在棺中,他吃力地拖着棺。
他們只有一把傘了,所以被揹着向前走時,繁勻青撐開傘擋在他們頭頂。
回頭望去,走過的路上有一行深深淺淺的腳印,一直蔓延到男人腳下。
她一手打着傘,一手摟緊了男人的脖子:“你說的神,到底在哪裡呀?”
度華年擡頭看了看不遠處的冰山,那一道斷切的冰山面,彷彿形成一道天然的鏡子。
“就在前面了。”度華年說着,繼續往前走。
繁勻青沒說話,只是幫他拍去飛到臉側的雪花。
他們一直走到冰山前,停了下來,繁勻青從度華年背後跳了下來,仰起頭看着冰山。
似乎都能找見她的影子,這裡除了他們誰都沒有。
繁勻青剛想說明明什麼都沒有,一轉身只見度華年在冰山前跪了下來,恭敬虔誠,在雪地中磕了一個頭。
他埋着頭,低聲道:“我知神定不會再次見我……可我將她帶來了,不言謝也言謝,人必定抱有感恩之心,愛恨自如,這便是人。”
繁勻青沒再說話,走到他身旁,也跪在雪地中,像他那樣,虔誠磕了一個頭。
度華年擡起頭,看着她的樣子,微微笑了:“像是在拜堂成親。”
“那時候我們拜的,正是這位神明吧?”繁勻青擡起頭,問。
她鼻尖上沾了一點雪,度華年有些好笑地伸手爲她擦去,起身將她也抱起來。
“是啊……”他輕笑道,“也正是這位神,讓人卑微的願望,得到了實現。”
繁勻青看着他笑,只覺得心裡也是高興滿滿,伸手抱住他,貼着他。
“以後要和你一直在一起,再也不許你離開。”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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吾可與汝共傘執……回暮千山同相赴?
他第一次對一個人動心,想說的話不敢說出來,只問可願一同執傘前行。
最初的相遇已經十分遙遠了,其實後來她也給了她的回答——
“不思明日不思愁,但作今朝且相依。”
只說緣不盡,相逢且相愛。只說緣續前,相愛終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