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真的心有所屬,半個月後,度華年終於回到了這裡。
他十五年前走進那座繁華之都時,皇帝風華正茂,太子還沒有露出半點鋒芒。隻身一人,走入皇宮,除了這柄傘之外,身無長物。
十五年後離開京城時,他依然什麼都沒有帶。就連公主賜給他的那匹馬,也被他用來引開身後跟着的那些視線。
太子的人馬自以爲跟隨着太傅離開京城,卻在那匹馬飛馳出京城後,在某一處郊外受驚發狂後,才發現那馬上空無一人。
太子雖然震怒,但眼下有更加重要的事情等着他作出決定,所以也就沒有那麼多精力放在度華年身上,此事揭過。
他自以爲自己的計劃十分完美,卻沒有想到,在度華年離開之後,變數來到了京城。
雲霧散得很快,太陽完全出來的時候,只見得到稀薄的霧氣向着遠處的雪山退去。
快到吃午飯的時間點了,街上的行人少了許多,不過那些賣吃食的小攤倒是熱鬧依舊。
夙城像往常一般,一切都還像往常那樣平淡。
度華年也走在這些百姓中,手裡是他寸步不離的白傘。剛好轉過一家酒肆門口時,突然從門口衝出來一個人影,伴着酒肆裡面“死丫頭”的叫罵聲,撞在他身上。
他被猛地一撞,退後了好幾步才穩住身形,下意識扶住撞在他身上的那個人。
仔細一看,是一個十五六歲的姑娘,度華年愣了一下,扶好她後連忙鬆手。
“給你說過不要帶着你的破花來我店裡叫賣!煩不煩啊!”酒肆的老闆娘雙手插在腰間,在門口罵罵咧咧。
被強行推搡出來的賣花姑娘扭頭狠狠瞪了她一眼,抱緊自己懷裡滿是鮮花的籃子,毫不甘示弱:“死八婆!”
“臭丫頭你!”老闆娘怒極,作勢欲衝上去抓住那姑娘。
賣花的姑娘從度華年身邊靈活地鑽開,然後順手將度華年推了出去,擋住老闆娘臃腫的身體。
“哎喲!你個小扒皮……你們倆個肯定是一夥的!”老闆娘被度華年撞了一下,身體還在搖搖晃晃時就一把拎起度華年的領口,毫不客氣地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度華年完全愣住了,沒有想到走個路還有這麼一回無妄之災,所以老闆娘打他的時候根本來不及反應。市井婦人的這一拳下了猛力,度華年被打中了左臉,頓時一個東西從他的口中噴了出去,在地上滾了兩圈。
老闆娘被嚇了一跳,自我感覺沒有下力氣,卻不想度華年這麼不經打,只怕這一下把這個麪皮生嫩的年輕人牙給打掉了。
度華年揉了揉自己被打的臉側,很是無奈地嘆了一口氣,俯身在地上尋找剛纔從他嘴裡飛出去的東西。其實打得確實不怎麼嚴重,但是飛出去的那個東西卻很重要。
老闆娘看到了度華年在找的東西,地上滾了兩圈後沾滿了灰塵,她瞪圓眼睛望着那個帶着一點光澤的薄片:“這是什麼?”
度華年正將它撿起來,順便回頭看了一眼落跑的賣花姑娘,這時候突然瞥到街的對面站着一個無比熟悉的身影。
他看到了那張臉,在人來人往的間隙中,忽隱忽現。
度華年愣在原地,手裡還拿着他沾滿塵土的東西。
那一瞬間時間彷彿在他周身凝固了,周圍的人流、嘈雜聲停滯不前,和他一起停留在了這一刻。
他看到了她露出一個笑容,不知道是因爲看到了什麼好玩的事情,還是因爲看到了熟人,那只是一個漫不經心的,又十分習慣性的笑。
原來是街上有官兵跑過,將人羣像是趕鴨子一般分開,有些人動作笨拙,摔倒在街邊。
但這隨意一笑,依然能夠讓他心跳靜止,耳旁轟鳴,彷彿有什麼東西在崩裂破碎,然後一點一點的,化爲齏粉。
他不知道她有沒有看到自己,不過那都不太重要了,他只在意那雙彷彿落下璀璨星光的眸子。
車馬,人羣,奔跑的官兵,街邊小攤上熟食冒起的嫋嫋白煙,地上揚起的塵土……像是一條河流,將他們遠遠地分開。
他想起許久之前也是這樣,遠遠地看到了她,想伸手去抓住她,卻彷彿永遠都不會觸碰到。
度華年張開嘴,似乎用了極大的力氣,拼命地用喉嚨發出一個模糊的音節:“啊……”
老闆娘一臉看怪物的表情瞪着他:“我說你這個人,在做什麼呢?不會講話嗎?叫什麼叫?”
度華年像是猛地清醒了過來,看都沒看老闆娘一眼,將手裡的東西扔進嘴裡,也不管它在塵土中滾了一圈的灰,然後朝着街對面衝了過去。
但是街上跑過去的官兵太多,完全沒有可以讓他衝過去的間隙,那張臉在人羣中最後晃了一下,然後不知道消失在了什麼地方。
他呆站在原地,失魂落魄,像是把什麼重要的東西弄丟了。
離上次見到她,已經過去了半個月。或許是產生了幻覺?度華年苦笑着暗示自己,搖了搖頭,但還是不死心地想要四處看一看。
這時候才感覺到嘴裡怪怪的,纔想起自己吃了一嘴的灰。
不知道爲何今天夙城的街上會出現這麼多官兵,過了許久之後纔看到隊伍的盡頭,一輛算得上奢華的馬車緩緩跟着。
度華年看了一眼,正從被掀起簾幕的窗戶中看到裡面的人,是一個面容蒼白瘦削的中年男子,約莫四十出頭。
護送在馬車兩側的官兵揮舞着手中的馬鞭,驅趕周圍的百姓:“都閃開!城丞出行!”
原來是夙城的城丞……度華年眯起眼睛,覺得這個男人似乎有些眼熟。
夙城這個地方十分特殊,並不歸屬於王朝管束,有一位從不露面的城主,據說在暗中管制着這裡,壓制着盤踞在夙城的幾大世家的勢力。
即便如此,王朝從來都沒有甘心失去對這座城的權力,煞費苦心,終於在十五年前,將官兵駐紮進夙城,並且設立了名義上的“城丞”,表面上看來是王朝在管束着這裡。
不過夙城的百姓卻不太在意,不管是誰掌控着這裡的權力,似乎都與他們的關係不大,他們早已習慣了自由隨意的生活,在夙城就是這樣。
在離度華年的不遠處,就是夙城的城門,所有的官兵和城丞的馬車在此停了下來。
他們似乎在等待着什麼,安靜嚴肅,候在城門前。
度華年想看看他們要做什麼,最主要的還是想找到那個人,所以一時也不急着離開了,混在熙熙攘攘的人羣中,和這些好奇的老百姓一起看熱鬧。
“什麼呀,這麼大陣容,連城丞都親自出來了。”
“聽說是嫁公主啦!”
“對對!據說皇帝要將公主嫁給咱們的城主!”
“城主?有沒有搞錯啊?城主從來都沒有露過面啊……”
嫁公主?度華年聽到人羣中的議論紛紛,猛地想起來了什麼。他離開京城之前就聽說過同僚間的一些傳言,說是要將純英公主嫁給夙城的城主。
純英公主出嫁,天下大慶。
可是……他的臉色變得有些古怪,不知道想到了什麼地方。
這城主從來都不露面,皇帝是怎麼突發奇想,要將自己的女兒嫁給一個如此神秘的人?城主之前有和皇帝協商過嗎?
度華年突然想到了一個可能性,公主下嫁是一件震動天下的大事,不可能這麼隨隨便便,那麼也就是說,協商是一定的……那麼是誰去協商的?
他站在熱鬧的人羣中,被暖洋洋的陽光照射着,卻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顫,如同在一瞬間降臨冰雪寒冬。
過了許久之後,人羣突然爆發出來一陣陣的高音,彷彿發生了什麼令人激動的事情。度華年暫時將心中所思所慮放在一旁,擡頭正看見沉重的城門被緩緩打開。
煙塵飛揚而起,沉重的開門聲中,伴隨着陣陣馬蹄聲,以及整齊劃一的腳步聲,紅色的馬車被四匹白色駿馬拉着,在軍隊的護送中緩緩前行。硃紅色的車壁上雕刻着華麗而神秘的圖案,向內凹陷的刻痕中用璀璨而細密的金粉填充,看上去奢華卻又不失美感。
待隊伍越來越近了來看,最前方是身着銀色盔甲的士兵,騎着兩匹同樣罩着銀色馬鞍的高大駿馬,然後是兩列執□□的士兵步伐整齊地跟着,他們的後面是兩列以面紗遮臉的宮女,向天空拋撒着紅色的花瓣,之後是馬車。
馬車外用一層輕薄的紅紗籠住,紅紗上也以金線刺繡,繪出祥雲和大片牡丹的圖案。伴隨着清風一陣陣拂過,紅紗如同波浪一般翻涌,像是紅色的海潮,卻始終沒有露出坐在馬車中那人的身影。
人羣大多爲這陣勢所驚歎,但有人卻說道:“這哪裡是爲了嫁公主,分明是朝廷想把軍隊安插進來!”
度華年默默地看着隨馬車一起入城的軍隊,他們聲勢浩大、隊伍整齊,他認爲這話說得很有道理。
不知道到底是做出的決定,像是突然之間打破了以往所有的不成文規定,王朝的代表,夙城的城丞打開了夙城的大門,迎來不不僅僅是一位前來聯姻的公主,更是朝廷逐步滲入夙城的開始。
想必那幾個世家……應該坐不住了,這可不是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