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聲線略低, 正是變聲的年紀,行禮的話語中也帶着他的活躍:“夫人安好。”
主家夫人看着少年,扯了扯嘴角:“繁京桐?”
“聽說姐姐回來了, 我讓下人都備好了晚飯, 還沒見着姐姐回來, 有些擔心。”繁京桐扶着繁勻青, 笑着露出一口白晃晃的牙, “所以就來看看了。”
少年身姿挺拔,一張頗爲俊俏的臉還沒有長開,笑起來的時候既好看又開朗, 讓人會覺得這是一個十分好相處的人。
“呵……”主家夫人看了一眼埋在繁京桐懷裡的繁勻青,諷刺地笑了笑, “你在擔心什麼, 有繁憬護着, 還能傷了她不成?”
繁京桐還是一臉天真,笑着說:“不是, 我特意準備了姐姐愛吃的東西。等她回來要是冷了,肯定要對我發脾氣。”
繁勻青癟着嘴,伸手掐了繁京桐的手臂一下。
主家夫人臉上露出些乏味,揮了揮手:“帶你姐滾回去吧,你們家的人出現在主家, 都讓我覺得噁心。”
“嘿嘿, ”繁京桐一點也不惱, 像是完全沒有將主家夫人的惡言惡語放在心上, “謝夫人, 那京桐這就回去了,改日再來給夫人請安。”
主家夫人沒再理會他, 轉身進了繁憬的房間。
隨侍的下人們等候在房間外。繁京桐推了推繁勻青的腦袋:“姐你還挺享受的,快起去,壓死我了。”
這種時候就體現了少年人和成年人的區別,繁京桐要是再大一點,肯定不會說出壓死他了的這種話。
繁勻青沒動,有氣無力地說:“我身上好痛,沒力氣。”
繁京桐這時候才發現她臉色很差,脣上幾乎沒有一點血色。
“姐你怎麼了?是不是繁憬那混蛋欺負你了?!”繁京桐終於有點慌了,連忙伸手去摸了摸繁勻青的額頭。
平時活蹦亂跳的繁勻青纔回家就變成了這樣,還有被關在主家的父母,還有剛纔……繁京桐扶着繁勻青的手微微攥緊,眼底浮上幾分陰翳。
繁勻青這會兒連說話的力氣都沒了,眼前陣陣昏黑,周圍的景象在她眼中旋轉着,雜糅在一起,變成一團抽象扭曲的東西。
她閉上眼,靠着繁京桐,痛苦和委屈讓她的心一陣陣鈍痛,眼睛裡酸澀不已。
“弟弟……”
在失去意識前,她抱緊了繁京桐,忍不住低聲嗚咽哭了起來。
*
風雪終年飄灑在此處,寒冰從來不曾化去。
她睜着眼,可是怎麼也看不見眼前的景象,呼嘯的風中摻雜着雪片,模糊了視野。
看不到,也聽不到聲音,許多黑色的人影交疊在雪景中,晃動着,重疊着。
動彈不了,像是被困在了一個小小的空間中,仰面看着外面雪從天上落,看着周圍不斷有人走過,但就是隔着一層透明的屏障,讓她與外界隔絕開來。
這時候,有人來了。
他趴在她的上方,隔着透明的屏障,俯視着躺在狹小空間的她。
“我是不會爲你祭祀的……”
“我恨你。”
好痛。
是哪裡痛?
她茫然想着,慢慢地摸到了自己的心臟。
跳動的心臟,好像被一隻手用力握着,那是一種被緊緊攥住的痛楚。
*
繁勻青翻了個身,驚夢之後冷汗淋漓。她大口喘息起來,像是一條離開水垂死掙扎的魚,拼命地呼吸着,緩解那種巨大的痛苦。
旁邊有人。
是繁京桐?
繁勻青摸到那人的手,忍不住鑽了過去緊緊抱着他,大片的眼淚浸溼對方的衣服。
“阿牙……阿牙……”
她還沒有徹底醒過來,在朦朦朧朧中無意識地喊着這個名字。
那人將手放在她的後腦勺上,從她的頭上慢慢撫過,在她背上輕輕安撫着。
繁勻青在昏睡中被輕撫着,彷彿得到了極大的安全感,終於停下了掙扎,靠在那人懷裡,安安靜靜地再次睡了過去。
這一覺睡得很安穩,繁勻青沒有再做夢。不知道睡了多久,她被一陣陣敲窗戶的聲音驚醒了。
繁勻青猛地彈了起來,暈頭轉向中爬到靠近牀邊的窗戶前,打開了窗戶。
外面的天空昏昏暗暗,只有院落中掛着的燈照亮着。
繁京桐的腦袋從窗戶下冒了出來,肩上好像放着一團什麼東西。
是一隻挺眼熟的鴿子,繁勻青一時心裡想法太多,沒有反應過來這隻鴿子她大概認識。
“姐你終於醒了!”繁京桐笑嘻嘻地趴在窗戶邊,“你睡了快兩天了,我都怕你餓死了。”
他們姐弟倆住在一個院子裡,繁京桐的屋子在繁勻青屋子的斜對面,穿過一個走廊就可以到。算不上近,但也不太遠。
他這麼一說好像真有點餓。繁勻青砸了咂嘴,忽然覺得嘴裡隱隱約約有一股血腥的味道,一直延伸到喉嚨,有些不舒服。
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整理了一下思緒,想起之前在主家的不愉快,問:“你把我弄回來的?”
繁京桐回了她一個高深莫測的眼神:“姐,你看看我這身板。雖然咱家離主家只有一條街的距離,但你覺得我有這麼大力氣把你拖回來嗎?”
有點道理。繁勻青正想可能是繁京桐找了家裡的下人把她給弄回去的,繁京桐繼續道:“姐夫把你抱回來的。”
哦,姐夫。
姐夫……
姐夫?姐夫是誰?
繁勻青望着繁京桐,兩人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這時候,一直有些涼的手從被子下伸了過來,捏住繁勻青的腳踝。
繁勻青猛地一驚,差點沒尖叫出聲,那一聲差點從喉嚨溢了出來,但被她生生壓制住了。
她的臉色那一瞬間變化得太明顯,連繁京桐都看了出來,他呆呆地問:“姐你怎麼了?”
那隻手加了些力氣捏了捏繁勻青的腳踝,像是警告。
指腹上有些粗糙的繭擦過腳踝上的皮膚,那一片皮膚本來就嬌嫩,而且在看不見的地方,繁勻青將注意力全部放到了那裡,感覺更是放大了數倍。
“我、我沒事……”繁勻青笑得有些扭曲,敷衍地回答道。
放在繁勻青腳踝上的手沿着她的腿向上,將整個手掌貼在了她的小腿上。酥麻的感覺從那條腿一直蔓延向上,傳到她的頭皮,一陣陣發麻。
繁勻青本來跪在牀邊趴在窗戶上和繁京桐說話,她騰地一下立起身體,倒是把繁京桐嚇了一跳。
繁京桐愣愣地望着繁勻青,說:“姐……你今天怎麼這麼不對勁……”
“我……”繁勻青咬牙切齒道,“我沒事……”
她都直起身了,但那隻手並沒有放過她,掙也掙不開,再這樣下去遲早會暴露。
繁勻青的眼神落到繁京桐肩頭的鴿子身上,忽然想起這是度華年給她的鴿子“碧漪”。她盯着鴿子冷森森地笑了起來:“忽然覺得有點餓,想吃烤鴿子。”
繁京桐見她的目光盯着自己肩上這隻鴿子,大概是把繁勻青的話當真了,驚道:“不是吧?你要吃這隻?”
碧漪像是聽懂了他們說話,怒瞪了繁勻青一眼,揮起翅膀一巴掌扇在繁京桐頭上,扭頭怒氣衝衝地飛走了。
“哎,碧漪!”
繁京桐見鴿子飛走了,連忙追着離開了,連招呼都沒來得及和繁勻青打。
一人一鴿的身影逐漸消失在院子裡,繁勻青這才鬆了口氣,轉身將自己的腳掙脫出來狠狠地一腳朝那人踹了過去——
她才醒來,本來也餓,渾身沒什麼力氣,這一腳踹過去也是軟綿綿的。那人輕而易舉地抓住她的腳,輕笑道:“這麼兇?”
一聽到這熟悉的笑聲,繁勻青愣了一下,眼淚突然就涌了上來。
她想忍住不讓眼淚流出來,因爲她本來一直就不是一個容易哭的人。但是自從遇到度華年,從最初的在他面前假兮兮地“裝哭”,到現在……
繁勻青擡頭對上男人的眼眸,腦中的萬千思緒全部化作流水逝去,她現在只想抱住這個人,真真切切地感受着他,證明出現在她眼前這個人,真的是他。
“嗚……”
繁勻青垂下頭,捂住眼睛,咬着脣抽噎起來。
等到他真的出現時,她才知道自己低估了這個人在她心裡的位置。
度華年有些無奈地嘆了聲氣,放下她的腳,向後靠在牀頭,將人抱了過來,順着她披散的長髮輕撫着。
他身上的溫度依然很低,但靠在他懷裡就很心安……繁勻青伸手抱住男人,眼淚像是決堤的洪水翻涌而出,止都止不住。
繁勻青緊緊抱着男人的腰,在男人的胸口前蹭着眼淚,一邊哭着一邊喊着他:“……嗚……阿牙……阿牙……度華年……度阿牙……夫君……”
她胡亂地喊着男人,連自己都不清楚在說些什麼,最後哽咽着說不出來話,只能小聲地抽泣着,眼淚依然止不住。
度華年感覺到自己胸口處浸溼了一片水漬,嘴角勾起有些無奈的笑,一隻手摟着她,另一隻手的手指蜷着,擦過她的眼角。
他想起之前,繁勻青慣用假裝柔弱的方式捉弄人。那是一種自我防禦的方法,這個時候在他面前去掉了防禦的外殼,她也只是一個愛哭的小姑娘。
……也沒什麼不好的。
度華年的心忽然靜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在這種時候本該回想起一些過去的東西,但他不想去回憶,就這樣好像也沒什麼不好的。
至少她還在他的懷裡,這就已經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