霧起夙城,又見故人顏。
“重雲啊——重雲呀——覆冰山——”
高亢的戲腔穿過茶樓,音潮撲面而來。
不知是不是被突然驚了一下,度華年端着茶杯的手微抖,竟灑出一片晶瑩的茶水,有些從桌上飛濺在他的白袍上,落下斑斑駁駁的痕跡,模糊了袖口處滾邊的銀絲。
“吾生摯愛——就此長眠,不相見——不肯忘!”
茶樓裡聽戲的人喝起好來,外面路邊攤上的食客們也聽到那自茶樓中傳出的戲曲,也都忍不住大聲叫好。
從茶樓的門口遠遠望去,只見臺上唱戲人一點伶仃的身影。旁邊說書人案板一響,唱戲人盈盈一禮,慢慢退到了幕後。
“就說那度家公子,悔摯愛不復,於是親手打造一口冰館,將其置於冰館中,負冰館於重雲冰山之上,自此後,蹤跡了無。”
從那之後,繁家度家不復興榮,這世間沒有了那手段歹徒、心思狠辣的繁家家主,也沒有了溫意融融、心善無暇的度家公子。
留給後人的,也只是寥寥幾語——
“度家少主錦樂祭典初見家主,心之所向,前問曰‘吾可與汝共傘執?’”
臺下的一衆人唏噓感嘆,有人忍不住問:“也就是說,那度家公子愛人的棺材,現在都還在重雲山之上?”
說書先生揮了揮扇,半眯着眼道:“自是如此。他二人故事距今不過百年,百年裡時過境遷,物是人非,那段感情深藏於歲月中,就如冰山之上,被風雪埋住的冰館,一併塵封了起來。”
百餘年說長不長,對於歷史不過是一段光輝;說短也不短,那便是一個普通人的一生。多少紅顏舊,風華泯滅,徒留世間一點茶餘飯後的消遣。
“度家擅長打造武器,名聲世人皆知,然現在流傳於世的度家兵器所剩無幾,千金難求。只聽說傳聞,度家公子爲愛人打造出度家最後一把聞名天下的武器,傘中劍‘雪藏’!自此度家不存,也再無武器出世。”
這夙城的人誰沒有聽說過大名鼎鼎的度家?雖然已成爲過往,但每每說起時,總讓人心生敬意,不過還是惋惜更甚。
度華年聽到這裡,嘴角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笑,擡起手招來小二。
“哎喲,客人您可是把茶灑出來了?”店小二一過來就看見度華年溼掉的衣袖角,忍不住咋乎起來,“要不要我給您重新上一壺?”
“不必,結賬。”度華年半垂着眼睫,臉側優美的弧線一直延伸到領口,沉靜凸顯出他整張臉的俊美,襯着周身的氣質,叫人有些移不開目光。
店小二盯着這張臉,眼珠子一轉不轉,愣了好一會兒,才猛地反應過來,一拍腦袋陪着笑:“您稍等,我去叫老闆來。”
度華年沒有答話,只是默默地低着頭收攏衣袖,拿過靠在桌邊的一把傘,放在自己的膝蓋上。
店小二離開前回頭看了一眼,注意到那把傘上,沒有水漬。
未歇的小雨從朝至暮,來往的客人都隨身攜帶傘,就算是靠在一旁晾着,也不可能像這位客人的傘一般乾淨,光潔的傘面幾乎沒有一絲水氣。
店小二摸着頭,只能歸結爲是這位客人的傘材料太好,今日真是長見識了。
一會兒老闆來結了帳,度華年起身,拿着傘轉身出了茶樓。
店小二一邊收拾着桌子,一邊看着男人優雅挺拔的背影遠去,靠到正在默唸着什麼的老闆身邊,小聲說:“老闆,那位客人說話好生奇怪。”
老闆正在算賬,被他打斷思路,有些不爽地皺起了眉,但心裡好奇更多一些:“怎麼的?”
“剛纔他給我說了兩個詞,聽着聲音怪怪的,不像是我們平常說話那樣。”店小二咂摸着那種感受,卻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
老闆覺得沒趣:“說不定人家只是有點風寒,嗓子不太利索,這有什麼奇怪?”
“不是那種,我就覺着,那聲音像是他們戲班子彈奏音樂一般,錚錚錚的。”店小二急着描述那種感覺,卻因爲見識不足沒法說清楚,“我不太懂那個怎麼說的,但就是不像人的聲音。”
市井小民庸俗,雖然說不出來,但聽到這裡時老闆似乎突然反應了過來,臉色微微一變。
“別多嘴了,下次見到這種人,埋頭做你的事情,別去看,也別去問。”老闆面色嚴肅,警告道。
見老闆忽然間嚴肅,店小二意識到有些不對勁:“老闆,他……”
“近來皇帝要將公主嫁與我們夙城的城主。”老闆壓低了聲音說,“聽說城主百多年未露過面,也不知道是不是私底下換過幾輪了,有人還說那城主並非是人,這百年來城主只是那一人。”
“怎麼可能有人活百年?”店小二呆住了。
“就是說呀!”老闆瞥了一眼門口遠去的清雅身姿,“好多人對這神秘的城主頗有興趣,就想前來一探究竟。最近這城裡不大安寧,來了許多外面的人,各種奇奇怪怪的都有。所以說管好你的眼睛,管住你的嘴巴,不要亂說,也不要亂看!”
店小二明白了過來,頓時一個激靈,連忙站直身體,連忙點頭。
“記住了!給我放機靈點!”老闆再三交代後,又轉回櫃檯後。
度華年走到茶樓門口,擡起頭看見灰霧濛濛的天空,卻不急着撐傘走出去。
身後茶樓,說書先生的聲音尚未停歇,遠遠的隨着低緩的音樂飄來,彷彿將席捲那孤獨的背影。
“我等庸人怎知當年大家風采?泛泛談來,不過知意他二人一段風月。只說緣不盡,相逢且相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