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袍的人們走到鬱梨格和玉牢兒面前, 老頭從人羣后走了出來,看着玉牢兒。
他佝僂的身軀幾乎只到玉牢兒的胸口處,所以不得不費力地擡起頭, 才能看到玉牢兒。
“人類的老頭, ”玉牢兒看着他, “走開, 不要阻攔。”
老頭只是看着她, 又看了看一臉茫然但並沒有流露出恐懼的鬱梨格,問:“這是您的選擇嗎?”
“不只是我的,也是他們的。”玉牢兒有些不耐煩, 道。
老頭沉默了,回身看着後面所有的人們。
“你們亦是如此想的嗎?”老頭說, “讓這個小姑娘, 代替你們, 向神乞求恕罪?”
沒有人說話,每一個眼神掩藏在雪中, 悄無聲息地看着老頭。
老頭輕輕地嘆了一聲氣:“我明白了。”
“他們已經受了很久的罪了……如今,也不可能像原來那般造出一位神,與這重雲雪山上的神抗衡,那隻會受到更深重的懲罰……”玉牢兒說,“您有沒有看到周圍那些歸魂?本該死去的他們, 卻被束縛在此處, 還有您身後的人們, 本該在自己的家園安然生活, 卻被迫在此受盡折磨……”
“活着的人不能夠好好活着, 死去的人不能好好離去,您能理解, 這些痛苦嗎?”
老頭笑:“如何不能?如果不是爲了我在意的人能夠好好活着,我也不會在此處。”
“所以我們現在,也希望有人能夠如您一般,幫助我們。”
玉牢兒說着,在鬱梨格面前跪了下來。
老頭身後的所有黑袍的人們,也在沉默中跪了下來。
“鬱家姑娘,請幫幫我們——幫我們解脫。”
玉牢兒低下頭,鼻尖幾乎觸到雪面。
鬱梨格搞不清這是怎麼回事,但看見這麼多人跪在她面前,不免有些驚慌:“你們……你們做什麼……”
老頭走了過來,說:“他們想要你,成爲虎式部的祭祀神官,爲他們向神明祈求原諒,爲他們祭祀這重雲山的神明。”
鬱梨格呆呆地問:“是要我,留在這裡的意思嗎?”
“是的……”玉牢兒回答道。
“可我……可我還有家人,有我爹,還有……”鬱梨格忽然想起她最愛的人們,眨了眨眼,眼圈有些紅了。
她不能拒絕吧?就算拒絕,這個女人應該也不會放走她。
爲什麼一定是要她?
“如果你能夠幫助虎式部,虎式部也會回報您——您最在意的兩個人,都在這重雲雪山之上……”玉牢兒說。
“那有什麼好處呢?”鬱梨格問。
老頭說:“你註定不能再次回到那孩子的身旁,他曾經向神承諾用自己的愛,換取皇位,如今這個承諾也該實現了。老頭子我在這個地方,也是爲了我子孫們的長久安寧——愛並不一定是寸步不離的陪伴,有時候也會是默默的守護。”
鬱梨格看着他,眼淚從臉側滑落。
“求求您,幫幫我們。”
後面的黑袍人們,不知道誰先哀求了一句,越拉越多的雜亂聲音響了起來,卻是重複着同一句話。
慢慢的,所有的聲音都重合在了一起——
“求求您,幫幫我們。”
鬱梨格睜着模糊的眼睛,眼中的黑影恍惚重疊了起來,和茫茫的大雪融在了一起,終於什麼都看不清楚了。
*
度華年心口處一陣痛楚,並不是因爲那把刀刺進了他的心臟,而是因爲那沉積了百年的悔恨與壓抑。
只要這刀刺進他的心臟,那麼他就會徹底死去,真正的死去。
繁勻青盯着他的眼睛,說:“我是繁夕?”
她的神色陌生得可怕,度華年微微顫抖着脣:“是……”
“繁夕是我的前世嗎?”繁勻青的神色帶了幾分猙獰,幾乎是低吼着問出聲,“那個在歷史上被萬人唾棄、被繁家憎恨的繁家家主?”
她不能接受,她不相信繁夕就是她。
度華年有些痛苦地看着她,說不出來話。
“你說啊,你說啊!”繁勻青的劍壓在他的衣服上,將輕薄的衣料輕易劃開,“你爲什麼不說?我都已經知道了這一切……你還有什麼可隱瞞的?”
“不是前世……不算前世。”度華年痛苦地閉了閉眼,手指放在雪地上,“可以說,你就是她。”
“我不懂。”繁勻青愣愣地說。
“總之……你就是她……現在的繁勻青,過去的繁夕,是一個人……”
繁勻青沉默了許久,說:“你還在騙我,你還在騙我!”
“你以爲我沒有看見嗎?”她的憤怒來勢洶洶,“是你,是你殺死了繁夕!”
度華年愣住了,那一瞬間彷彿如墜冰窟,冷到骨子裡去,而不是現在所處這環境中,縱然漫天雪飛也沒有任何感覺。
那刺骨的寒冷,是因爲絕望,是因爲悲傷。
繁勻青用一隻手抹着臉,一邊低聲說:“那是真的嗎?那不是騙我的了吧……我看到了那個真正的繁夕,她很美,和我完全不一樣,她拿着那把我的傘,你爲她打造的那把傘。我看到那些人要來殺了她,那個被稱作度家主的男人,毀了她的聲音和臉。”
“是這樣嗎?”她滿是眼淚的手抓住度華年的衣服,“然後你……然後你剔了那個人的脊椎,取下背後的皮膚,用度家特別的技藝,打造成爲另外一把傘……所以她死在了你的手下……”
“所以你說是一個人……我的背脊有問題……就是因爲……”
她哽咽着,再也說不下去了。
“青青……”
度華年顫抖着,輕聲喊着她。
“青青……不要哭……”
繁勻青看到男人的雙目也有些赤紅,他眼中綿延着無盡的說不出來的痛苦和愛。
爲什麼會這樣?
或許真的不知道真相,就這樣稀裡糊塗地享受着他的愛,心安理得也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也好,纔是最好的吧?
“……你這一世的愛只是悔悟和愧疚吧?”繁勻青吸了吸鼻子,冷靜道,“你來找我,也只是爲了你在不知情情況下害了我的後悔吧?”
度華年愣住了。
不……不能……
繁勻青看着他的眼睛,問:“我曾經看到,你有一刀想刺進我的心臟……不,繁夕,爲何那一刀卻是被刺進了你的心臟?”
“我……”度華年不知道爲什麼突然說到這個,有些茫然不知如何回答。
“所以這一劍,我也不會傷了你。”她說,“……但是我也無法忘記,你曾經爲我帶來的痛苦。”
“你知道嗎?”繁勻青說,“我現在不敢看你的傘,看到你的傘,我就會想到……”
她的身體劇烈顫抖起來,瞳孔猛地收縮起來,想到了恐懼的事情,也忍不住劇烈喘息起來。
“爲什麼你還要留着這東西在身旁!”她不知道心中是什麼樣的情緒,只知道有一股氣翻涌着,只怕將會壓抑不住,會傷了這個她愛的男人,“你用它殺人……你到底是怎麼想的?”
度華年一句話都答不出來,他動了動嘴脣,終是什麼都沒有解釋。
繁勻青忍不住崩潰似的大哭起來:“……爲什麼不解釋?你爲什麼不再騙一騙我?就算你騙我……我也會相信你啊……”
一如以往,可現在男人卻不騙她了。
她慢慢地放下了手,“雪藏”中的短劍輕飄飄的落在雪中,她在男人面前跪了下來,低垂着頭,捂住臉哭了起來。
“青青……”
度華年的聲音中,也帶了一絲哽咽。
繁勻青哆嗦着,從雪地上爬了起來。
膝蓋被凍得發麻,所以站起來有些困難。她咬着牙,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
“我不願意看到你。”
她拖着腳慢慢地走過度華年的身旁,拋下一句沒有感情的話。
度華年猛地睜大了眼:“不……”
“不要拋下我……”
他的眼中露出茫然和恐懼,害怕再一次失去的恐懼。
繁勻青腳步一頓,聲音冷冷的:“我討厭看到你,我怕看到你。”
“如果你不要我——”他連忙在雪地中爬着起身,想抓住從身旁拂過的裙角,“那我要怎麼辦?”
如果不要他,他還能去哪裡呢?
繁勻青輕輕搖頭,沒有半分情緒,道:“不關我的事。”
她一直往前走,直到走到荊平天身旁,男人有些陰鷙的眼神讓她感到一絲不安。
繁勻青加快了腳步,與荊平天擦肩而過時,度華年的聲音猛然在後方炸開——
“青青!”
繁勻青來不及反應,眼前一片天旋地轉,然後喉嚨就被卡住了。
她有些艱難地嗚咽了一聲,掐在喉嚨上的手有力而且骨節分明,讓她呼吸困難,幾乎窒息。
“青姑娘!”胡溪林也驚了,卻來不及上前幫忙。
荊平天微微一動手指,操縱荊棘攔在度華年面前,嘿嘿笑起來:“終於等到你們說完話了。”
他湊到繁勻青耳邊,用在場所有人都能聽見的聲音道:“想知道他到底有多愛你嗎?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機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