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有通往主家的燈照亮, 繁勻青看着近在眼前主家,不知不覺中放慢了腳步。
她手中緊緊攥住的畫已經被她的力道揉皺。
那個疑問從心底而出,卡在喉嚨間, 她想迫不及待得到解答。
因爲繁憬失蹤, 主家的人今天亂成了一團, 繁勻青大搖大擺從大門走了進去, 如同白天一樣, 沒有任何人阻攔她。
大概也因爲夜裡在外面走動的人少了許多。繁勻青並不覺得人少是因爲他們放棄了,很可能是被派了出去。
她的爹孃都還在主家,畢竟繁京桐還有許多事不熟悉, 孟駁和繁婉須作爲父母,有義務幫助他解決在還沒有成爲家主之前出現的意外。
繁勻青站在外院看了一圈, 直接去了議事的地方, 他們一定會在那裡。
剛走到屋子外, 便聽見男人的聲音在說:“……這麼短的時間,他會去哪裡呢?”
“沒有在繁家, 但我覺得他也沒有離開夙城。”女人的聲音回答道,“繁憬從小就在夙城長大,從來沒有出去過,他不大可能會出夙城。”
“那……也就是說,他很可能會去的地方……”
繁勻青緊緊握緊了手中的畫, 推開門。
屋裡只有孟駁和繁婉須在, 突然有人推門進來, 他們同時嚇了一跳。但看到是繁勻青時, 才放鬆下來。
孟駁笑罵道:“臭丫頭嚇你爹呢, 這麼晚了跑這裡來做什麼?”
繁婉須從來對女兒溫柔,她瞪了孟駁一眼, 走過去想把繁勻青拉過來坐下:“說什麼呢你!”
繁勻青沒動,在屋子裡搖曳的燭火映照下,神色有些冷。
“怎麼了青青?”繁婉須敏銳地發現她的不對勁,關切道,“是有什麼事嗎?”
平日裡繁勻青都不是這樣的,而且這麼晚了還特意找到主家來,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
繁勻青不說話,繁婉須急得很,但不想逼她,放緩了語氣道:“青青,有什麼事,我們坐下來說吧?”
“誒,你看看你,大晚上的跑來找我們,又不說話。”孟駁打量着繁勻青,“還把你的傘帶來了?”
繁婉須這也才發現,繁勻青背後是她的傘。
這傘雖然他們叮囑過繁勻青極爲重要,但不至於這種時候還帶着。她心裡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不知道是不是擔憂過頭了。
繁勻青將手中的畫揚起來,在他們面前展開,輕聲問:“這畫後面的設計圖,你們見過麼?”
孟駁仔細看了看那畫,想起來在哪裡見過:“這不是繁憬那小子看得比命還重要的畫兒嘛!怎麼會在你這裡?”
繁婉須卻盯着被繁勻青翻過來的畫的背面,臉色嚴肅起來。
“這是什麼?”繁婉須走近了更加仔細地看着,“是一副……設計圖?”
她匆匆一眼掃過上面的設計,一直看到這設計圖的末尾,心裡咯噔一聲。
那上面的成品,是一把傘。
“您認識這上面的傘是嗎?”繁勻青看到繁婉須的神色突變,連忙問,“這把傘……這把傘……您知道嗎?”
面對繁勻青的追問,繁婉須說不出來話,躲避了她的眼神。
孟駁覺得有些奇怪,也走過來仔細看,頓時也笑不出來了。
“這不是……”孟駁有些震驚。
他的眼神,不自覺地移到了繁勻青背後去。
繁勻青將畫完全鋪於桌上,展開在父母面前,聲音微微顫抖起來:“這把傘,就是我的傘,‘雪藏’,對嗎?”
這幅設計圖她並不陌生,曾經出現在百日局中,她看到度華年在爲繁夕打造一把傘的時候,手裡壓着的正是這幅圖。
這張設計圖的成品,正是她的傘,“雪藏”。
更何況,設計圖最下面的成品圖旁邊,用纖細的小字寫着的,正是“雪藏”二字。
她也想起來了,當時看到站在雪中的繁夕,爲什麼會覺得她撐着的傘很眼熟。
這所有的傘都是一樣的,就是她手中名爲“雪藏”的傘。
孟駁和繁婉須在這時候一致避開了繁勻青有些銳利的眼神。他們在逃避回答,繁勻青看得出來。
繁勻青走上前,抓住繁婉須的手,帶了一絲哀求道:“娘,告訴我,這把傘到底是從哪裡來的?”
繁婉須不說話,似乎在掙扎着。孟駁強做出一副風輕雲淡的樣子,僵硬地笑着:“這哪有什麼關係……都有設計圖了,說不定是贗品也不一定……”
“一定要看證據嗎?”繁勻青說着,將傘拿了下來,撐開來展示在他們面前,“這上面——這傘面上的家族印記,雖然很像繁家的,但並不是完全一樣吧?”
孟駁被鐵證弄得啞口無言。
這是無法狡辯的,傘面上繪製着繁家的家徽印記,只不過是讓人無法一眼看出來的暗紋。那道鋪滿了傘面的暗紋印記,不同於現在的繁家和過去的傳統繁家印記。
“十腳蜘蛛”,繁家一貫尊崇的家族標誌,當它多出了十枝雪花時,說明是那位家主,繁夕在位時的產物。
度華年一百年前爲繁夕打造的傘面上,印繪着她的標記。這把傘如今到了繁勻青的手中,父母很早交給她的時候,就千叮萬囑過這把傘的重要。
這說明着什麼?
繁勻青盯着繁婉須,眼淚順着臉頰滑落:“娘,求你告訴我……你們到底,從哪裡得到這把傘的?”
繁婉須眼中露出心疼,她終究無法忍受女兒如此難過,伸手替繁勻青輕擦去眼淚。
“青青莫哭……你想知道的,娘告訴你就是了……”
*
“這傘……”繁婉須將繁勻青手中的傘拿了過來,輕旋着打量,“確實,這是別人給我們的,他曾囑咐我們一定要把傘給你……愛惜它,珍重它,如同我們珍視你。”
繁勻青心跳劇烈加快,她想知道那個人是誰。
“還得從十五年前說起了,”繁婉須將傘收了起來,放在繁勻青手中,“也就是我們第一次遇見你的時候……”
他們在桌旁坐下,繁婉須看着繁勻青的眼神溫柔。她看着繁勻青,彷彿回到了十五年前,那一日的風雪呼嘯中,在重雲雪山上。
“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你還只有那麼小一點。”繁婉須用手比劃了一下,自己忍不住先笑了起來,“你那麼小,被那男人的外衣包裹了好幾圈,他的手臂就藏住了你。如果不是還有微弱的哭聲,我根本就沒有發現他手裡抱着一個孩子。”
“那時候,我才生下京桐,沒有在繁家,只有孟駁陪着我。我們不敢回繁家,甚至不敢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孩子出生了——因爲我怕,怕得要死,怕我的姐姐知道我生下的是男孩,她會把尚在襁褓中的孩子,和我們一起弄死。”
想起那段艱難的時光,繁婉須神色有些黯然:“我太懦弱了……鬥不過繁靜須。聽說重雲雪山上沉睡着一位神,於是我們一起去了重雲雪山,我們想求神,告訴我們,應當怎麼辦。”
她和孟駁抱着纔出生不久的孩子,艱難地走到重雲雪山,才走過山腳,便在滿山的風雪中,見到了那個男人。
“我們看到他在風雪中走來,那時我有一種錯覺,他彷彿要融在這漫天雪中。他的行走有些僵硬,眼神空洞,沒有任何東西,臉上的表情很奇怪,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
繁婉須繼續道:“這山上沒有任何人,我見他從山上走下來,便覺得他可能不一般。而且這時候,聽到了你的哭聲,於是我鼓起勇氣,攔住了他。”
“你知道嗎?當時他的第一個動作,是將你抱得更緊了些,像是怕有人從他手中把你搶走……然後過了許久,才擡頭看我。”
“他真的很好看,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男人都好看,彷彿是從名門走出的貴公子,哪怕形容落魄也掩蓋不住他的氣質。而且很有禮貌,明明是我先無禮地攔住他的去路,他卻頗有禮地問我,‘請問夫人,有何貴幹?’。”
他的禮貌讓那時候算是被逼上絕路、深感無力的繁婉須感到溫暖,她抱着繁京桐,問:“公子,敢問神可在重雲雪山之上?”
“神盡在何處,人心有神,神自有留處。”他回答道。
繁婉須愣了一下,眼淚忍不住落了下來,她哭着說:“我心中自有神,可當我需要神之時,又能如何保佑我?”
男人看着她沉默了許久,纔開口道:“神不救人,若神救人,那便不再是神。人,唯有自己可救。”
繁婉須聽了他的話,哭得更厲害了。她已經沒有任何辦法了,到了最後的地步,纔會到這裡來,可是滿懷着的希望,將在這一刻化爲絕望。
“夫人,有何難題?”
男人看着她,略低的聲線,讓人有一種莫名的安心。
“如若可以,我能夠幫助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