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媽呀,又是這首曲子。[]我們作爲傷員,就不能聽點別的嗎?”
在戰地醫院的軍官病房內,當有人聽到今天的廣播又是例行的全能教義文朗誦時,不禁發出這樣的感嘆。事實上,廣播裡要發表怎樣的內容,並不由他們說了算,而是由護士們掌握的。她們似乎不大喜歡播放歌曲,只是經常播放經文的朗誦或是偶爾插播關於前線的消息。不過這樣一來,那些還有力氣去聽廣播的傷員們自然是頗爲不滿。他們可是寧願聽那些被護士們視爲靡靡之音的歌曲,也不想聽什麼神的教誨――最起碼,現在是這樣。
同病房的人在不滿地嚷嚷,有人則如此回答他:
“你要是不想聽,把耳朵塞起來不就完事了嗎?”
被說者可不願犧牲自己的耳朵,他還在那兒嘀咕:爲什麼不是那些護士們來遷就他們的習慣,而是要他們去順從護士。他的病友又說:
“因爲她們覺得我們需要救贖,而且不是一般的救贖,只有這樣,才能讓我們這些‘充滿罪惡的’靈魂得救――大概是這樣。”
“我們如果需要救贖,那麼她們也差不多。反正都是雙手沾滿了血!”
室內有不少人對他的如此歪理覺得好笑,於是也在起鬨。雖說他們這些在前線戰場上下來的人確實是殺過人,但是在他們看來,自己這麼做並沒有錯。他們是爲了國家而殺人,而且你不殺死敵人,敵人就會殺死你。在戰場上,根本沒有猶豫的時間。可是被這些救治傷員的純潔的護士們看成是“需要救贖者”,這讓他們無法接受。照他們看來,如果沒有他們在戰場上浴血奮戰,哪兒能換來國家的安全?這些護士們雖是好意,但也讓軍人們不大能接受。[]最重要的是,他們希望在受傷休息時,可以給他們一個安靜的場所。
“咱們唱歌吧,起碼她們不肯清淨,咱們也別讓她們討了便宜去!”
雖然不服,不過這個提議也是應者寥寥。因爲他們剛睡醒,實在還提不起力氣來唱歌,對抗廣播喇叭裡那低沉的誦經聲。
又過了半小時,喇叭裡的聲音總算終止了,各個病房裡的傷員們也鬆了一口氣。可是他們已經被吵醒,睡意全消,想再睡個回籠覺也不可能了,所以只能起來。
很快,樓梯上傳來腳步聲,是護士們來了。愛麗澤一進病房,就朝衆人打招呼:
“早上好,各位!昨天晚上睡得好嗎?”
“很好,護士。可就是早上還沒睡夠,就被你們的廣播吵醒了。”
面對他們的責備,愛麗澤只是一笑。“這樣也是爲了防止大家別變成懶蟲呀,好啦,快把你們的牀單拿給我,今天可以爲你們換上更乾淨的被褥了!”
衆人嘴裡說着,不過還是乖乖地把東西交出去。在戰地醫院裡,由於人手不夠,換牀單這樣的小事,也變成了有限制和奢侈的事情。愛麗澤收好牀單,同時對京特說:
“來吧,中尉。”
每一天,京特都得由別人來幫忙自己擦身子,解決大小便的問題。不然的話,無法動彈的人,身上很容易長褥瘡或是有別的問題。京特也從開始的不習慣,變成現在的自我調侃:
“我已經準備好啦,親愛的愛麗。就讓我現在享受嬰兒般的待遇吧!”
說完,他衝着伊格爾一笑。愛麗澤一邊把牀單放在京特的腳邊,一邊推着那張病牀離開。等護士一走,病房裡的傷員們又活躍起來。雖說限制外出,不過只要他們在一起,總能找到樂子。有的人在打牌,伊格爾婉拒了他們的好意,因爲他想到外面走走。之前受傷較重的那段時間,可真把他憋壞了。
樓下還是那麼人來人往,不停有新的傷員被運到這兒。看樣子,前線的戰事同樣吃緊。伊格爾吃力地走到另外一邊樓梯那兒,緩緩走下樓。因爲那邊靠近倉庫,所以出入的人員較少,他慢慢走着,也不用擔心妨礙到哪個急忙路過的醫生或是救護兵。
自己之前因爲傷得厲害,所以不能下牀。在那時候,他都覺得十分苦惱。再想想情況比自己糟糕得多的京特,不知他又是怎麼想的呢?像他那樣堅強的人,真不應該就此終了一生啊。伊格爾按着自己的傷口,不禁這樣想道。
他步下樓梯,繞開人潮,走到醫院的草地上。有些護士把洗好的牀單拿到空地上晾,肥皂的氣味混合着草的清新,讓伊格爾覺得精神爲之一震。自己也已經有好久,沒有這樣好好地看看這一片天空了吧。
幾個護士離開後,草地上就只剩下伊格爾一個人在散步。不過他更喜歡這樣的安靜。從小到大,他都對這樣安靜的場所情有獨鍾。雖說後來因爲父母的原因,不得不經常出席那種熱鬧的場合,可是對於寧靜的嚮往,這個年輕人卻是一直沒什麼改變。
“不知道媽媽她們現在在做什麼……已經三個多月了,感覺就像是三年似的……”
伊格爾心裡默默地想着,對於家中的記憶,一切都還是那樣鮮明。家人的容貌舉止、家裡的擺設和氣氛,每一樣他都記在心裡。他知道,在大後方,媽媽一定每個星期都給自己寫信,把家裡的情況告訴他。而弟弟妹妹們,也在一邊學習着,一邊掛念着他們的大哥。
“威廉的學習怎麼樣了,還跟得上嗎……他老是愛玩,不過腦子是很聰明的……科蘿琳和科迪莉亞不要太淘氣了,莉蓮上次出水痘不知現在好點沒……凡妮莎應該會照顧好他們的,蘇茜、蘇茜……”
想着想着,不知爲什麼,伊格爾腦海裡突然閃過一張臉。他疑惑地停下腳步,回憶着這張不大熟悉的臉。那是在幾個月以前,曾經在路德尼亞的某處村莊外的樹林裡,他曾經見過的那張臉。伊格爾想起來了。在那個時候,他所見到的女孩,就跟蘇茜差不多大。但是那些孩子卻無法像他的弟弟妹妹那樣,享受着家人的呵護關懷,而是被憲兵們押着,推搡着進了樹林裡,一個個被殺死。
跟蘇茜差不多大的女孩……伊格爾一會兒想起自己年幼的妹妹,一會兒又回憶起那天所見到的異教徒的子女們。他甩甩頭,繼續在草地上慢步走着。面對有心無力的事情,他告誡自己,想得再多也沒用,還不如什麼也別想。
正當他走着走着的時候,身後一些異樣的感覺卻使得伊格爾下意識地回頭看看。在樓梯那邊和走廊上,並沒有看見有人走動。難道那是錯覺嗎?伊格爾盯了一會兒,又回過頭。因爲在那個時候,他似乎覺得,有人在背後窺視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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