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個身穿黑衣的女人站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灰白的頭髮、比這夜色更黑的衣服,還有那張看不真切的臉。他想起來了,那個曾經在戰場上見過的女人,那個殺人犯。伊格爾不懼反笑,他自言自語地說:
“對了,是你……怎麼?是來要我的命嗎?”
沒有人回答,只是夜風繼續吹着,恰似在戰地醫院的那個夜晚。伊格爾覺得眼前的景物都變成模糊的色塊,但他還不至於醉得倒下。年輕人繼續說着:
“來吧,來要我的命吧……活着……跟死了,沒有區別……那個時候,我就應該……”
風聲將他的話語只停留在嘴邊,而沒有了下文。伊格爾在朦朧中,似乎看到那張臉離自己越來越近,臉上沒有別的,只有一雙眼睛,被放大在自己眼前。他的回憶中,這雙眼睛不只見過一次。
“眼睛……眼……在戰地醫院裡,後來,還是在戰地醫院裡……我看到了……你在那兒……拿着刀子,挖開我的喉嚨……救了我……還有,還有……真是怪了,我去路德尼亞之前,根本沒見過你,有……有、也是在通緝畫報上……爲什麼……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兒見過你……不,是見過那雙眼睛……那對眼睛的主人,不是你……但跟你很像……是誰……我想不起來……”
伊格爾按着額頭,走到那由黑色與灰色組成的人體面前,悽然一笑。
“再、再見啦……要是想要我的命,趁早動手……但……邪門……你爲什麼……爲什麼不在那時就殺了我呢……要是那樣,我也就不用在這兒……遭……遭罪……”
年輕人踉踉蹌蹌地走了過去,完全不理會旁人。在他身後,一個正在將從垃圾堆裡撿來的廢品進行包紮的老太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這個小夥子爲什麼之前就一直朝自己咕咕囔囔呢?自己根本不認識他呀!老太婆沒爲這件事費太多神,她攏攏自己那花白的頭髮,繼續穿着那身破舊的黑衣在街上收拾破爛。在戰爭開始以來,物價飛漲,日用品的花費也越來越大,爲了過日子,在奧登街頭,不時能看到這些普通百姓在撿破爛,好幫補家計。
“對,記憶……是忘不掉的,它只是……躲了起來,不知藏到哪兒去了……”
不知經過了多久,伊格爾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回了家。那座閒人勿近的宅邸,仍然亮着幾處燈,但裡面的人卻幾乎都睡下了,顯得十分幽靜。在按了好久的門鈴後,有傭人連忙趕來,爲這家的大少爺開門。伊格爾頭也不回,直奔大宅而去。他打算好好洗衣一個澡,然後上牀歇息。
在走進大宅,經過走廊的時候,一旁的小客廳裡,還透出一縷燈光。伊格爾沒有朝裡面看,徑直朝樓梯那個方向走去。可他走出沒多遠,就聽到身後有開門聲,之後,一把再熟悉不過的女聲叫住了他。
“伊克。”
伊格爾只得轉過身,看着那個站在門內的女人。“媽媽,還沒睡嗎?”
“你進來。”
瑪戈特?瓦萊裡安也不知在那裡等了多久,她只是扔下一句話,就走進客廳裡。伊格爾見避不過,也只能跟了進來。他大概知道母親想跟自己說什麼,無非又是那一套。什麼家族呀、榮譽呀,他以前聽得多了。只是年輕人心裡奇怪,爲什麼自己以前就總是那樣俯首聽着母親的教誨,而現在,他只覺得那些十分可笑。
“坐下。”
副首相夫人神色淡然,看不出個喜怒。而伊格爾也坐在母親對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
“你去哪兒了?又是去喝酒了?”
既然知道,幹嗎又問?!伊格爾沒有說話,但他的母親已經明白了他的態度意味着什麼。她深呼吸了一口氣,又說:
“伊克,你爲什麼非得這麼做呢?”
要是在家裡能喝酒,我也許不會老跑到外邊去,可惜你們不讓我喝。伊格爾還是不說話,這讓瑪戈特?瓦萊裡安皺起眉頭。現在在她面前的,完全不是她熟悉的伊格爾,而更像是個陌生人。這種感覺,隨着初見時的喜悅漸漸退去,現在越發明顯。
“你就不能少喝酒嗎?”
“我喝得已經算少了,媽媽。”
聽到伊格爾那不知是認真還是開玩笑似地回答,讓副首相夫人驚愕過後,更加生氣。
“你這個樣子,還算喝得少嗎?別再喝了,聽懂了沒有!”
伊格爾不作聲,他對於母親的態度,也與上戰場前有着很大的區別。如果不讓我在家裡喝,那麼我到外頭喝就是了,爲什麼你連這個也不允許呢?難道你真的希望我留在家裡把它搞得亂七八糟嗎?伊格爾如此想着,他知道,這個家裡幾乎誰都不想看到他留在這兒,因爲他是一個讓人感覺毫無希望的酒鬼。
“伊克,你是在埋怨媽媽嗎?”
伊格爾看看母親,搖搖頭。他現在誰也不埋怨,在戰場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又該埋怨誰呢?那些被無端剝奪生命的人又該埋怨誰呢?那些本來很有希望跟自己一樣回家的戰友,現在卻只能躺在路德尼亞的土地上,身體逐漸腐爛沒人去管,這又該埋怨誰呢?也許正因爲不知該去埋怨誰,但又對這一切無能爲力,所以伊格爾才寧願自己是個酒鬼,那樣也總比整天清醒着想起這些事情的好。
看到兒子的態度,瑪戈特?瓦萊裡安也明白了幾分。兒子不回答,不代表他真的就是如此想。相反,現在她感覺到在自己與兒子之間,不知何時已經築起了一幅難以逾越的高牆。而在這之前,她與兒子是多麼無話不談啊!
“那麼求求你,伊克。爲了這個家,爲了媽媽,別再喝了!”
嘆了口氣,伊格爾的眼睛移向別處。他該怎麼向根本沒有接觸過那一切的母親說明:如果當一個人在那樣的環境下生活了兩年,突然回到遠離戰爭的和平世間,那種不適應感,是完全能令人發瘋的。而他還不想發瘋,因此只好捨棄那份清醒,讓酒精來麻醉自己。
“我會考慮的,媽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