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一切就都沒有了下文。耶茨上將下葬的消息,只有極少數的人知道。他的葬禮之簡單冷清,讓人無法想像他生前還是帝國空軍部的副部長。在剛聽到這些事情的時候,波舍斯基先是感到驚訝,但之後再仔細一想,也就不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了。空軍部部長的作派,他也是早已耳聞並且見識過的。
在發泄一通過後,克米特像是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了一句:
“那麼首相知道這事嗎?”
“聽說後來是伯納特親自向他彙報的,不過並沒有引起什麼反應。首相將空軍的一切事務都交給了伯納特,可見還是那樣信任他。”
“信任這樣一個人,我們優秀的空軍就算再強大,也得遲早完蛋!”
艾爾文.克米特冷冰冰地說着,他並不在乎自己的觀點被外人得知後會惹來怎樣的麻煩。他的參謀長點點頭,說:
“因爲這位先生是有恃無恐。”
雖然是很簡短的一句話,而且對方說話時聲調與往常沒什麼區別。但克米特上將還是發現了對方話中似乎別有用意。但是,他沒有接對方的話題往下說,而是轉向看着那沒怎麼經過打理而開始變得衰敗的花園,說:
“在那裡還跟施道芬聊了什麼有趣的話題嗎?”基本上,他跟我提到過的情況,都算不上怎麼有趣。因爲,我們關心的事情,往往都是一樣的。”
克米特迅速瞥了自己的部下一眼,因爲他發現,今天的波舍斯基,彷彿與往日有點不同。
“在這個時節,我們所關心的事情,當然是一樣的了。”
好像沒有理會到對方想轉移話題地願望。波舍斯基正視着自己地上司。一字一句地說:
“您比誰都看得清楚。也瞭解得更多。如今我們地帝國。正在走向瘋狂地邊緣!”
“於裡!”克米特以嚴厲地目光來制止對方說出更多地不敬言詞。“我們是在跟可怕地敵人在進行着消耗戰。但這並不意味着我們肯定會一敗塗地!在戰爭沒有結束以前。這是不能下定論地。”
“可是我所說地瘋狂。並不僅僅指戰爭而已。事實上。早在戰爭開始之前。我們就註定不能走得更遠。因爲神聖帝國被一個擁有着瘋狂念頭而且固執地人手裡。它幾乎要被人毀滅了!現在。我們地祖國。正在發出沉痛地哀嚎。乞求它地兒女們能夠從那個人地手裡將它拯救出來!”
克米特這次倒沒有制止對方。因爲他地眼神已經充分表明。他根本不願再這個問題上繼續談下去。而他地參謀長也以同樣毫不相讓地眼神注視着他。那樣子好像在說“我知道你不愛聽這些。但我必須要說。而且我是不會改變自己地看法地”。在嚴厲地上司與心意相通地同僚、這兩個完全不同地角色之間。克米特猶豫了好長一會兒工夫。才選擇了後者。他嘆了口氣。對波舍斯基說:
“好了。再談下去。如今地現狀也不會有所改變地。而且。這很可能會爲你帶來更多不必要地麻煩。你明白嗎。於裡?”
“我非常明白,閣下。但是我也同樣明白,身爲軍人。不能對自己的祖國一步步走上一條通往地獄的末路卻視而不見、裝作毫不知情的樣子!帝國不僅是一個人的帝國,更是我們所有人都有權利去守護地,爲了這個,我們早已準備好隨時隨地付出自己的生命,難道不是這樣嗎?”
曼尼亞戰區禁衛軍的總司令下意識地搖搖頭,自言自語地說:
“你今天到底是怎麼了……”
隨後,他稍稍提高了聲調——當然,周圍沒有旁人的聽他們的談話,所以聲音再高一些。也不用擔心會被人聽了去——以明顯帶有責備的口吻朝對方說:
“我看你是太累了,於裡!你今天肯定是忙壞了,去休息吧。”
“我之所以會這麼說,完全不是出於什麼個人的私怨,閣下!請您聽我說,這個國家——讓我們爲之自豪的國家——雖然曾經經歷過那樣可怕動盪的年代,但是到頭來還是依靠着自己地努力,它又重新站起來了。那時候,毫無疑問地。我跟所有人一樣。衷心感激勝利黨爲我們帶來的一切,我永遠不會忘記那些日子。我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這是屬於我們國家、人民還有我自己的光榮年代,終於來臨了!爲了這個目標,我在很久以前就加入了軍隊,我深信,用自己的努力就可以和人民們一起,完成這個偉大的使命。”
在說到自己的經歷時,波舍斯基的聲音微微發顫,他心中的激動顯而易見。克米特沉默下來,他能夠理解對方的感受,因爲他自己也是這樣走過來地。緊接着,他又聽見下屬用難以抑制激動之情地聲音繼續說:
“勝利黨對我們許諾,要爲國家帶上一個永恆的光明大道。只要假以時日,我們地帝國,就能超越艾尼亞、路德尼亞這樣的大國,站立在世界之巔。我相信,這是一定會實現的。卡爾.海因茨,我絲毫不懷疑他的這一願望——有時我甚至不得不說,他渴望復興國家和民族的願望,要比我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更爲強烈,簡直是太過於強烈了——但是作爲一個統治者,他根本沒有認清形勢。您也看到了,先是昂尼亞,之後是路德尼亞,現在又輪到艾尼亞了!他到底要對多少個國家發起戰爭纔會滿足?要獲得多少的土地和石油纔會罷休?不,起碼到現在爲止,我都沒有看出他有罷休的打算,一點也沒有!他的心中,是充滿着與我們不一樣的狂熱,因爲只有當整個世界都會納入他的麾下時,這個人才會有一點點的滿足。可是與他那些願望相對應的,卻是我們國家被拖入了越來越難以抽身的戰爭泥潭子裡!現在不僅是東邊越來越糟糕,西線同樣也有免不了開戰的可能性。國內地生活非常艱難,普通老百姓已經活在了每日遭受轟炸還有無時無刻嚴厲的監視和管轄之中。他們看不到未來。更看不到那個被勝利黨和首相所宣稱的光明大道”
“戰爭總會過去的,現在誰勝誰負,還沒有結果。我相信,我們的官兵是不會輕易認輸的。難道你地心中,已經對國家和軍隊感到不信任了嗎?!”
面對克米特那毫不留情地質問,波舍斯基像是並不感到意外。他依舊站得筆直。只是說話的聲音更加顫抖:
“不,閣下,對於自己的祖國與從事多年的軍隊,我從不懷疑。我愛它們,比熱愛自己的生命更愛它們。正因爲這樣,我絕不能、絕不能眼睜睜地看着它們被人拖累,直至滅亡在他國的槍口下!就像第一次神諭戰爭時那樣!”
當自己的參謀長說出最後那句話時,克米特的身子稍稍搖晃了一下。他還是那樣嚴肅的神情,只是眼睛中掠過一絲悲傷與無奈。其實他何嘗不清楚眼下地局勢對於他們的國家來說。是非常不利的。但是身爲軍人,又怎麼能質疑上級、質疑帝國最無上地權威呢?當他正想警告自己的部下時,卻聽到波舍斯基這麼說:
“閣下。我明白,自己這麼說足以被國家安全總局與禁衛軍逮捕。但是我沒有辦法再說謊,國家在哀嚎、人民在受難、我們的士兵在遭受慘痛的折磨,但那些人卻要求我們裝作看不見聽不到!我以前也曾經很天真地認爲,只要不去聽不去看不去想,這是很容易做到的事情。可是我發現自己不能再這樣下去,這是我們的國家!我們又豈能明知有錯而不去改正、任由我們發誓效忠熱愛的國家走向死亡呢?!這不是爲了個人,一切都是爲了我們的帝國。我也明白,您心裡是很清楚的……”
波舍斯基說不下去了。他摘下眼鏡,拭去眼角地淚水。看到他如此真情流露,克米特也不禁內心黯然。是的,他又怎麼會不知道這些呢?可是在帝國、在軍隊,膽敢談論國家政治以及軍隊大事的人,都會被列入監視的黑名單中。克米特也知道,在軍中,已經有不少將領因爲批評最高統帥部和首相的政策,從此以後就失去了蹤影。再也無法爲國家與軍隊效力了。如今國防部也好、總參謀部也好,都只不過成了首相的一言堂罷了。要是還有人敢質疑首相,那就等於是質疑自己的國家一樣。從很久以前,國家——奧登尼亞,就與勝利黨還有它唯一的領袖聯繫在一起。所以哪怕是高官將領也好,都沒人敢公開談論這些事情。雖然,它們是的地確確存在着。
花園中除了他們的談話聲之外,似乎還隱隱約約傳來了蜜蜂振動翅膀的“嗡嗡”聲。在頭腦一片空白之際,艾爾文.克米特上將再一次明顯感覺到:那個微弱而細小的聲音。正在自己心中逐漸擴大、擴大、擴大。就算不用別人提醒自己。他也知道,內心的那個聲音。其實早已存在許久了,只是如今,它終於不再只滿足於沉睡的狀態,開始向它的主人表達自己的存在。
克米特這時並沒有嘆氣,他也沒有看向哀痛不已的部下,只是用聽似平靜實則無力地聲音對身後地下屬說:
“別說了……別說了,於裡。”
“……閣下……”
波舍斯基並沒有急於讓上司兼多年的好友馬上表態,或許是因爲他已經明白到,對方內心充滿了和自己一樣地矛盾與衝突。畢竟,要衝破思想上的牢籠和那些無形的枷鎖,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但不管怎樣也好,如今,他已經鼓起勇氣邁出了第一步,波舍斯基相信,自己所盼望的那一天,一定會來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