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6 嘔吐,天不遂人願
弋正清竭力救市,但起效不大。
思慕股價已經跌掉32%,小股東已經將手裡的股份拋售得差不多。只剩幾個大股東還在苦苦支撐着。
果然是氣數將盡,但陸清姿不甘心,抵押銀行貸款,繼續增發新股,可頹勢已經形成,救市無力。
陸予江自出院後似乎不再管思慕的事。一開始陸清姿還會藉着聊天的藉口問問他的意思,可漸漸發現他答非所問,無心作答,便也不再問。
香港那邊瞑色的旗艦店已經開始裝修,連翹開始頻繁地往返香港與內地。
好在蘇怔沒有再來煩她,倒也讓她放了一點心。不過她在香港見過周沉一次。
那次剛好是華茂星光召開招商大會,所有入駐的品牌都有代表參加,連翹以瞑色創意總監的身份出席。
大概三個多小時的會議,在香港某星級酒店舉行,中間有茶歇,連翹長久坐着覺得心悶,便去洗手間透氣。
結果還沒走到洗手間便感覺胃裡泛酸。連連忙忙地跑到水池邊上,吐了好一會兒才舒服一點,結果一回頭。周沉居然就站在她身後。
手裡拿着紙巾,遞給她,頗擔憂地問:“怎麼了?吐成這樣?”
連翹好一會兒才從震驚裡面緩神,想着怎麼哪兒都能見到他,但好歹她還有基本禮儀,接過紙巾擦了擦嘴。
“不知道,可能是中午貪嘴吃多了你們會務組提供的海鮮。”
“吃海鮮就會吐?”周沉又抽了一張紙巾遞過去。態度誠懇又嚴肅,“那看來我們公司的會議組織部門沒有把飲食這一關把好,回頭我讓他們去查查,看是不是真的海鮮有問題。”
“別呀。”連翹急了,又用紙巾抹了抹嘴,“我也就這麼隨口一說,海鮮都是新鮮的,可能是我腸胃不好,忌這些生冷的東西。”
她解釋,周沉也沒再多言,只稍稍關照了幾句:“既然知道腸胃不好就應該忌口一些,晚上別吃海鮮了,叫酒店另外給你做些清淡的東西。”
完了連翹也就“嗯”了一聲,剛巧那頭會議已經開始,她跟他道別,跑着往會議廳那邊走。
周沉像是突然想起什麼,追了一兩步。
“等一下。”
“周先生,您還有事?”
一句“周先生”把他遇見她的欣喜和心跳都衝沒了,他就站在洗手間門口,用手扶了扶額頭:“最近蘇怔是不是跟你有聯繫?”
連翹一頓。
這男人是蘇怔的父親呢?叫她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吃過一頓飯,就前段時間,他約我,就在瞑色附近的西餐廳。”
“嗯。”周沉將手放下來,臉色如常,看不出對這個答案是滿意還是不滿意,連翹也就撇了撇嘴,揮着手走了。
到了晚上的時候,依舊是華茂會務組統一安排晚餐,bbq,結果連翹一聞到肉腥味就吐了個天昏地暗,只能找了個藉口回房間休息,可半小時之後,服務員來按她房間的門鈴。
餐車上擺着一份清粥,兩份港式茶點,另外還有一杯蜂蜜檸檬水。
“餘小姐,這是周先生爲您叫的客房服務,請您簽收一下,如果您另外還需要什麼,可以直接致電至總檯。”服務生將盤碟一份份擺到桌上,微微躬身:“很高興爲您服務,再見。”
連翹就在那樣體貼周到的問候中,久久回不過神。
陸予江出院一週後的某天,清晨露微熙,暖陽朗朗。
數日沒有進食的陸予江徐徐睜開眼睛,感覺身上久纏的病氣散了幾分,居然可以自己下牀。
窗外鳥鳴花香,春意盎然,生命和世界在他眼裡一瞬間變得美好至極。
他撩起桌上的電話撥了弋正清的號碼。
“正清,在忙嗎?能否來我家一趟,我想出去看看?”
車子從陸宅開出去,弋正清親自給他當司機。
陸予江半斜着身子靠在副駕駛座位上,軀體虛瘦,但氣息尚可,半醒不醒間微微撐着眼皮,陽光透過玻璃照進來,將他眼眉和脣角邊的那些黃皺褶子全部照得透明發白。
這個曾經在服裝屆叱吒一時的男人,如今頹敗得不成人形,只是有這一日,到底是因爲病痛折磨,還是心裡那點怨和恨使然?
“予江,想去哪兒轉轉?”弋正清問。
旁邊的人支了支身子,輕哼一聲:“知道她葬在哪兒嗎?想去看看…”
餘纓雖然在巴黎去世,但按照她的遺囑沒有葬在巴黎。
骨灰由連翹帶回國,現在就安放在那套小公寓裡面。
公寓鑰匙陸予江還留着,弋正清將他送至門口。呆女布號。
“我就不進去了,在樓下等你,好了的話你打電話給我,我再上樓來扶你下去。”
陸予江點頭,弋正清艱難笑了笑,遂轉身往電梯走。
那扇門楣緊閉。
五年前隔着上萬公里,如今一牆之內。
陸予江喘了喘氣,開門進去。
屋裡悄無聲息,因爲是非週末時間,連翹應該正在公司。
陸予江緩慢挪步走進去,發現屋裡有些亂,茶几上散着零食和糖果,地上有許多線頭和碎布條,看着像是許久沒有好好收拾。
這點連翹也像餘纓,外表看着光鮮亮麗,其實生活自理方面簡直就是個白癡,不會做飯,不會收拾屋子,所有“賢妻良母”該會的她都不會,更何況從小咬着“金湯匙”長大,小時候家裡傭人成羣,哪需要她這個小公主自己動手做這些瑣事,所以如今她一個人住,屋裡自然被弄得一團亂。
陸予江看到這樣的場景,反而笑了笑。
順着玄關往裡面走,廚房,客廳,所有擺設和傢俱都是老樣子,一點都沒有變過。
當初購置這套公寓的時候還沒有思慕,瞑色還只是一個小小的工作室,餘纓很多設計都是在這裡完成,連翹也是在這裡出生…
陸予江想到那些過往時光,臉上泛着笑,內心卻一片空然。
只是並沒有看到餘纓的骨灰盒。
他記得還有一間工作室,就在主臥旁邊,是一個小隔間,裝着桃色木門。
門很舊了,是餘纓從二手傢俱市場淘回來的,她就喜歡這些上了年代的東西。
陸予江走過去,輕輕一推,“吱呀”的響聲,手指上染着桃木受潮之後的酸腐氣息。
門內是另一塊天地,陽光,印花窗簾,長桌,椅子,縫紉機,大卷成匹的布和線,雖然東西多,但卻收拾得很有條理。
而餘纓的骨灰盒就放在靠牆的架子上面,架子上擺得滿滿當當,除了那個白色瓷盅之外,還有一個鏡框和花瓶,瓶子裡插了兩支新鮮的茶花,兩旁排滿了獎盃和證書,都是餘纓生前所得。
只是陸予江看不清相框裡的人,可能是陽光斜照的角度,光束剛好全部照在相框的鏡面上,反光導致鏡面上白濛濛一片,依稀只看得清一點點輪廓。
可是一點輪廓就足夠了,陸予江記憶中的那張臉已經根深蒂固,這五年來在夢裡見了無數遍。
“餘纓,我來看你了。”他扶住門,虛乏的步子顫了顫,扶住牆根走過去。
一步步靠近,幾米距離,每走一步,鏡框裡的臉便清晰一點,陸予江的心跳也跟着慢一分。
那個靠近的過程像是慢鏡頭,沒有掙扎,沒有心痛,趨於死亡般平靜,好像他就在等着這一刻,等着病入膏肓,他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來見她。
走到架子前面,陸予江已經滿頭虛汗,靠了靠,蓄積一點力氣將餘纓的照片和骨灰抱在手裡,再撐着架子一點點歪身坐到地上。
就這麼一個動作,也像是花了半身力氣,緩了好一會兒他才大喘一口氣,後背頂住架子,擡手看了眼照片。
照片上果然是餘纓呢,穿着那件手工旗袍,半長的頭髮盤成一個髻,臉色很黃,身形消瘦,一臉的目光慼慼,含恨帶怨。
這是她臨終之前在寓所裡拍的,特意換了那件旗袍,化了極厚的妝,卻依然遮不住那一臉病態。
只是陸予江不在意,老皺的手指在鏡框上摩挲,噓聲低喃:“你還是老樣子,還這麼漂亮,我卻已經老得不成樣子,愁,念,怨,這些年過得形同走屍……”
他說一半,停下來緩緩氣,照片上的人還是那副表情。
陸予江苦笑一聲:“我實在還是不如你硬氣……當年你在離婚協議上籤了字,一走了之,一句解釋或者挽回都沒有,叫我想原諒你都找不到藉口……這些年你怨我沒去巴黎看過你,連翹也怨,怨我對你們母女不管不顧……可是你們可曾想過我,我的感受,被你騙了那麼多年,無人可說,還得瞞着藏着……”
像是觸及了心中巨大的悲慟,陸予江一時哽咽,手裡的骨灰盒有些抱不住,他便將她放到地上,用力吸了幾口氣,這才緩過勁。
緩過勁來的陸予江已經雙目通紅,青筋突起的雙手緊緊捏住相框的邊緣。
裡面的那個女人已經不會說話,再大的恩怨也已經無法回答他。
陸予江頂着最後一點氣息,徐徐泛笑,繼續說下去。
“餘纓,以前我就一直喜歡你身上的那股勁,硬氣,好鬥,聰明,像是馴不服的野馬,可是這次你還是算計錯了。原本我想給連翹留下一些保值的東西,好歹我們十八年的父女情意,可正清已經把那封信和錄音筆拿給我看了,我沒有想到你還留了這麼一手,可是終究人算不如天算,你大概沒想過有天楊鍾庭會來尋仇吧,所以我若是按着你的做了,天不遂人願,別怪我……”
……
弋正清在樓下車裡等了個把小時,還是沒見到陸予江下樓,也沒接到他的電話,微微感覺有些不妙,趕緊上樓去找。
工作間的桃木舊門虛掩着,他幾乎是抖着手指推開。
一室溫瑩的陽光,印花窗簾被風吹起。
陸予江就坐在地板上,靠着木架子,脣角含笑,頭微低,餘纓的照片放在他的手掌下面,骨灰盒蹲在他身旁……
連翹正在辦公室畫手稿。
鉛筆劃過白紙,“咔-”一聲,筆芯斷掉,心口無端一抽,尖銳的疼,像是有東西被連根拔起……
猛然間擡頭,風吹過牆上那幅字,卷軸敲得牆壁發出聲響。
連翹想站起來去關窗,可桌上的手機卻響了。
弋正清的電話,聲音緩沉。
“連翹,你爸,走了……”
連翹站在原地,身子一踉蹌,只聽得見耳邊擦過風聲,桌上的手稿全部被卷得飛起來,鉛筆滾落,嘩啦啦亂了一地……
起風了。
陽光和煦的四月天。
陸予江的生後事自然被操辦得隆重風光。
靈堂就設在陸宅的正廳,樑念貞和陸清姿以陸家遺孀遺女的身份接待每個來弔唁的人。
母女倆都哭慘了,相互攙扶着各自抹淚,那場面着實讓人看着心酸。
連翹也在,只是從頭到尾都沒有說話,穿着一身黑裙站在靈臺旁邊,面無表情,不哭不鬧,偶爾有認識她的人過去安慰幾句,她也只是微微點一下頭。
背地裡有人開始風言風語,說連翹不孝順,這些年做了那麼多丟人現眼的事,臨了陸予江死了,她居然連一滴眼淚都吝嗇給。
好歹還是父女呢,真是不孝子!
弋揚從巴黎趕回來參加陸予江的葬禮。
弋正清忙裡忙外。
雖然陸弋兩家聯姻未成,但如今陸予江去世,陸家的頂樑柱塌了,他作爲陸予江這麼多年的老友,理應爲陸家撐着一些。
只是他獨獨看着連翹那丫頭難受,他心裡都清楚呢,那丫頭的性子隨了餘纓,要強不說,還特別喜歡跟自己較勁,所以見她成天不發一言,怕是要出事。
“你去看看連翹,她已經一整天沒講話,也沒吃東西。”弋正清把弋揚叫過來,交代了幾句。
弋揚去廚房端了一碗湯,又倒了一杯溫水。
“連翹,吃點東西好嗎?”
連翹聽到弋揚的聲音,總算微微擡了擡頭,只是目光遊離,神情空洞,無焦距般盯着他望了一眼。
弋揚心疼,扶住她。
“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但陸伯父已經走了,他如果在天上看着絕對不希望你這樣折騰自己,你看你已經滴水未進一整天了,好歹吃一點東西?”
說着便將湯遞過去,連翹只聞得到一陣酸腥,“嘔-”一聲,她捂住嘴便往洗手間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