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 葬禮,全都錯了
連翹抱着水池吐了很久。
其實胃裡沒什麼東西,她已經連續十多個小時沒有進食,只是心口像是有東西不停往外翻。
弋揚心急追過來。一手拿着一杯溫水,一手捋着她的後背。
吐到最後連水都吐不出來了,弋揚趕緊將杯子遞過去,連翹連喝了好多口才總算緩過一點勁。
“怎麼了,吐成這樣,是不是吃壞東西了?”
連翹搖頭。不回答,只是撐着池臺翻過身去,燈光打在她臉上,面色發白,眼睛微閉。
陸予江的喪禮將持續三天。
圈內有頭有臉的基本都會到,楊鍾庭是第二天下午來的。馮厲行與他同行。
進門的時候照着其他賓客的程序,先面對陸予江的遺照默哀一分鐘,再在靈堂前面磕三個頭,隨後走到陸清姿和樑念貞面前。
樑念貞因爲傷心過度,已經無法站立,只能坐在椅子上。
陸清姿還算撐得住,穿着孝服。將雙臂搭在母親的肩膀上。
先鞠一個躬,楊鍾庭和馮厲行相繼開口:“陸太太,陸總。節哀順變。”
挺誠懇的口吻,說得樑念貞又開始嚶嚶哭起來,陸清姿也跟着抹了抹淚,穩住聲音回答:“謝謝楊董和馮總抽空來看我爸。”
楊鍾庭目光閃爍,冷光浮起,卻說:“應該的,也算認識這麼多年。總該來送他這最後一程。”
走的時候楊鍾庭先出去,馮厲行在靈堂裡面掃了一眼,總算在靠近被花圈和鮮花擋住的靈柩邊上看到了一個黑色的裙角。
“你先出去吧,我還有點事。”他跟楊鍾庭打了一聲招呼,將手插在褲袋裡,緩步走過去。
連翹就抱膝坐在靈柩邊上,身上依舊是那件黑色裙子,盤起的發頂烏亮,整個人就像蜷縮在一起的黑貓,除了那雙大眼睛。
眼睛裡沒有水漬,沒有波粼,除了慼慼森然之外,靜默一片,彷彿幾步之外的哭聲和弔唁聲與她無關,她獨獨活在自己的世界裡。
馮厲行微微吸口氣,突然有些怕這樣的連翹。
她這是在自我封閉,自我折磨。
“喂……”馮厲行喊了一聲。
腳邊的人沒反應,他只能半蹲下去,與她儘量平視。
“你父親死了,想哭就哭出來,這樣守着他的遺體,有什麼用?”馮厲行的聲音不帶絲毫感情,連翹終於動了動眼珠,定焦,盯在他臉上,卻是突然一笑,慼慼然然。
“我爲什麼要哭?他還沒有跟我道別,他便沒有死,如果他沒有死,我爲什麼要哭?”
一句話,像是癡人癡語,說得還分外認真。
馮厲行有些許堵心,爲她臉上落寞悽楚的表情,更何況那時候的連翹已經連續一天一夜沒有休息,雙眼佈滿血絲,像個小瘋子。
這模樣看了着實惹人心疼,馮厲行只能煩躁地捏了捏手指:“隨便你,好自爲之!”
喪禮最後一天的下午,靈柩和骨灰盒入葬。
連翹沒有隨陸家去墓園,而是獨自在小公寓裡面,守着餘纓的照片和骨灰盒。
“媽,爸走了,你終於如願以償,可以與他見面了……”
窗外又開始起風,只是沒有陽光。
陸予江下葬的那天,是陰天。
連翹吃了一點東西上牀睡覺,已經兩天兩夜沒怎麼閉眼睛,一沾牀便開始噩夢連連,睡了兩個多小時,頻頻被噩夢驚醒,正準備起牀衝個澡,卻聽到門口響起敲門聲。
這個時候誰會來找她?
連翹拖着虛空的身子去開門,頭一擡,完全愣在原地。
“抱歉,是不是打擾了?我問了好多人才知道你的住址,就想來碰碰運氣,沒想到你真在家裡。”
周沉面容微沉,手裡拿着一個禮盒,像是從天而降。
連翹過了好久纔回神,卻也只是微微側了側身:“沒有,進來吧。”
禮貌性地邀請周沉進屋。
周沉頓了頓,推門進去,站在客廳中央,顯得有些侷促。
他其實是沒有身份來的,更沒有身份這樣與她獨處一室,可是這幾天得知陸予江去世的事,他幾乎是百般焦慮,坐立不安。
之前他本想親自去趟喪禮,可想想自己的身份,實在不合適,只能叫方秦以z傳媒的名義送了一個花圈去靈堂,可這遠遠不夠。
他就是擔心連翹,擔心這個丫頭會因爲陸予江的離世而徹底垮掉,現在登門一看,果不其然。
眼前的連翹神情蕭索,目中無光,不哭不鬧,便是大悲。
周沉略收一口氣:“你父親的事我聽說了,節哀。”
“嗯,我知道,謝謝關心。”連翹表現很自然,完了又答,“還有你送的花圈我也看到了,實在有心。”
“應該的,本想過去一趟,但怕不合適,所以最終沒有去。”
……
就這麼生分又客套地互相閒聊了幾句,周沉見她臉色實在白得慌,便打算告別回去。
臨走的時候他纔將手裡的禮盒放到桌上。
“這什麼東西?”連翹問。
周沉微勾脣:“你一會兒自己打開看。”
神神秘秘,連翹等周沉離開之後纔打開那個盒子。
一層層包裝得很精緻,揭到最後一層紙纔看到裡面的盒子,盒子上寫着簡單的法文字母——laduree。
這是巴黎最有名的馬卡龍牌子,總店位於香榭麗舍大街,國內尚未開設分店。
連翹在巴黎最困頓的時候曾經進過香街的那個店鋪,店內聆郎滿目的馬卡龍和甜點,夢幻的顏色和造型,可惜標價也是貴得離譜,她也只是進去過過眼癮。
如今周沉卻從巴黎空運了一整盒拉杜麗給她。
黑標全系列20粒裝,捏一顆放到嘴裡,滿口腔絲滑的杏仁味道。
可是真的好甜,甜到連翹不敢嚥下去,只有眼淚唰唰往下掉……
陸予江下葬三天之後,趙容聯繫陸家人宣佈遺囑。
會面的地點最終定在陸宅,連翹最後一個到。
下人都退下了,偌大的客廳只剩樑念貞,陸清姿,連翹和趙律師四個人。
趙容是思慕的老律師了,所以陸家人他都認識,免掉一番寒暄,直接進入宣讀流程。
“……陸予江先生生前共擁有房產三處,商鋪四間,59%的思慕股權及基金若干。按照陸予江先生生前遺願,全權委託爲作爲他的遺產代理人,行駛分配如下。”
趙容讀到這刻意頓了頓,擡眼掃了掃客廳裡的三個人。
陸清姿挨着樑念貞而坐,兩人都佯裝出一臉平靜,可目光中卻閃着明顯的期許和興奮。
連翹一個人坐在另外一張沙發上,頭部微微歪斜,用手臂託着耳側,表情冷凝,看不出心裡什麼情緒。
看似都是陸家人,卻貌合神離。
豪門恩怨啊,旁人看着都心塞。
趙容在心裡微微嘆了一口氣,吞了吞聲音,開始宣讀。
“按照陸予江先生的生前遺願,將他的名下遺產分爲三部分,其中兩處位於西郊的連體別墅和目前你們所居住的獨棟別墅由陸予江太太樑念貞繼承,另外一套位於菱湖風景區的平層公寓和四間店鋪由其大女兒陸清姿繼承……”
宣讀到這裡,趙容又停了停。
陸清姿和樑念貞雙手握緊,之前因爲趙容給她透過一次風,所以胸有成竹,並不情急。
“趙叔叔,你一次性宣讀完吧,無論我爸的決定是什麼,我們都會完全尊重他的意思。”陸清姿微笑着說,甚顯大家閨秀的風範。
連翹嘴角已經浮出一絲冷笑,陸予江果然是什麼都沒有留給她,不動產部分沒她的份,難道還指望他把思慕的股份留給她?
趙容的目光含蓄而平穩地掃過每個人的臉。
“接下來是陸予江先生名下59%的思慕集團股份和基金。其中15%的思慕股票和全部基金留給其大女兒陸清姿小姐,另外44%的思慕股票交由其小女兒陸連翹繼承,並由陸連翹小姐接任思慕集團總經理一職……”
像是一顆炸彈從天空拋到地面,所有人片刻靜止,遂後“嘭-”地一聲,天崩地裂。呆女諷技。
首先炸開的是陸清姿,她幾乎直接衝到趙容面前,捏住他的手臂:“趙叔叔,你是不是哪裡唸錯了?我爸怎麼可能把思慕大部分的股份全部留給她?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樑念貞也嚇得臉色白了一半:“對啊趙律師,你是不是搞錯了,之前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趙容頗爲難地撇開陸清姿的手,解釋:“抱歉,陸太太,陸小姐,陸先生臨走前又更改了一次遺囑,所以這是他最後的決定和意思。”
一句話幾乎是判了陸清姿死刑,但她還是不甘心,一把搶過趙容手裡的遺囑,迅速掃了一眼,可那文件上白底黑字寫得清清楚楚,趙容說的全部是事實。
“不可能,不可能……我不信……爸絕對不會把思慕留給那個賤人……”雙眼發直的陸清姿捏緊手裡的遺囑,脆軟的紙在她手中變形,猛擡頭,怨憤通紅的雙眼刺向連翹,幾乎是咬牙切齒地問:“你是不是對爸做過什麼?你是不是逼爸重新改了遺囑,不然爸這麼討厭你,怎麼會把他畢生心血的思慕留給你?”
連翹被問得不知如何反駁,她整個人也雲裡霧裡,萬萬沒想到最終自己會是思慕的繼承人,所以只能抿脣不語。
趙容看着剛纔還優雅大方的陸清姿瞬間變了一個人,不禁搖搖頭,感嘆一聲:“陸小姐,請您先冷靜一點,剛纔我宣讀的是你父親陸先生關於財產方面的分配,但他還有其他方便的囑託。”
“還有什麼?難道他還有第二個思慕?”陸清姿完全沒了理智,形象不堪。
樑念貞紅着眼睛,忍住內心劇烈的疼痛,卻還要端住陸太太的架勢:“好了,清姿,這是你爸的遺願,就算對我們再不公平,也請聽趙律師把它說完。”
趙容對於樑念貞的表現略感欣慰,從文件袋裡又掏出另外一張紙。
“陸先生還另外囑託了兩件事,首先,關於他的墓地,因爲此前購置的是雙穴,所以旁邊一塊墓地將留給他的前妻餘纓女士,其次,關於我手裡這份文件,這是陸連翹小姐與陸予江先生的一份親子鑑定書,鑑定結果表示……”
趙容話還未講完,陸清姿卻在旁邊一把抽過那張紙,迫切地掃一眼,看到最後的鑑定結果,不由大笑起來,擡頭對着連翹,那麼痛爽地罵:“賤人,萬萬沒想到,萬萬沒想到啊…”遂手一甩,直接將那份報告甩到連翹臉上。
輕飄的紙張,在空中飛了一下,最後落到連翹的腳邊。
連翹空空地俯身去撿,瞪大的眸子一眼便看到最後一排的鑑定結果,眼淚瞬間涌出來,劇烈的疼痛如箭般刺穿還在跳動的心臟。
過往種種,陸予江的好,陸予江的壞,陸予江贈予她美好的童年回憶和那麼殘忍的遺棄,像是一場天翻地覆的經歷,生和死,天堂和地獄,最終她的目光只停留在送檢人和送檢時間上。
白底黑字。
送檢人:陸予江
送檢時間:xxxx年x月x日。
即七年前,也就是連翹被趕去巴黎的前兩年。
也就是說,陸予江早就懷疑連翹的身世,然後瞞着所有人做了這份親子鑑定,知道連翹並非他親生。
可爲什麼他不說?爲什麼他要獨自捂着這個結果過那麼多年?
“賤人,你根本不是我爸親生的,你身上流的也不是陸家的血,你纔是那個小雜種,私生女!”陸清姿瘋了一樣過來揪住連翹的頭髮,捶打,咒罵,心中的怨憤和童年留下的陰影,讓她徹底失去了理智。
“你霸佔了我十八年陸家千金的身份,讓我和我媽被人指指點點罵了十八年,熬了十八年,白受了十八年的苦,可最終你們母女倆纔是背叛父親的賤人臭婊子,現在已經證明你不是父親親生的,你是個小野種,還有什麼資格來繼承陸家一手創辦的思慕?”
種種指責和怨憤,陸清姿全部發泄在連翹身上。
連翹已經沒了魂,罵也好,打也罷,她都不抵抗。
命運給她開了這麼大一個玩笑,兜兜轉轉,浮浮沉沉,她最終成了那個被全世界遺棄的人。
還有一身傲骨呢。
她拼着這一身傲骨,在巴黎苦熬五年,等着有朝一日回來報復,報復遺棄他的父親,報復被奪走她家人的賤人,可是到頭來,全都錯了,全都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