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萱這句話擲地有聲,之前那居功自傲的繡娘順時將頭埋了下去。
彩萱說的完完全全,都是事實。
因爲她們曾經在富貴人家當值,見慣了嬌貴的小姐和倜儻的公子。
那些個小姐矯揉造作,說話唉聲嗲氣,若非命好,投一個富貴人家,恐怕早已餓死街頭。
至於那些公子,更是爛泥扶不上牆,揮霍着家財,整日花天酒地,欺男霸女,富貴人家面上光鮮亮麗,實則本質早已腐朽不堪,不容直視。
試問這樣的主人家,又怎能讓手下的家僕心生仰慕?
況且,在那樣的環境裡呆久了,原本勤勞的人也會變得懶散,原本聰明靈活的人也會變得木訥呆滯,是她們數人之中,也不乏被改變了的人。
九娘,就是其中之一。
她原本是個可憐命,從小孤苦伶仃,無依無靠。最後幸得一瞎眼老嫗收留,那老嫗曾經是鋪子裡頂尖的京城繡娘,後來被誣陷說,手腳不乾淨,主人家用皮鞭打瞎了她的眼,扔出院子。
她孤家寡人過十幾年,最後撿到了現在的九娘,便帶回家裡,好生照料養大。
老嫗從小就教她繡針法,她雖然瞎了一雙眼,但手卻是極靈活的,她把自己畢生所學,都毫無保留地傳授給了九娘。
很久很久以前,九娘真的還是很喜歡她的。
九娘十六歲那年,老嫗重病,下不得牀,九娘爲了湊藥錢,籤賣身契進了王府。
那時候,一兩銀子,對於她們這對貧窮的母女來說,是一個不可仰望的天價。
她賣身入王府五年,也就得了十五個銅板,再加上每月幾錢的銀子,堪堪夠吊着老嫗一口氣。
但這些終歸不是長久之計,如此過了兩年,老嫗終究撒手人寰。
之後九娘五年的契約滿, 贖身出了王府,在建康城中尋了一處商家,在裡面做個小繡娘,許多年過去,也漸漸熬成有資歷的老人。
受商賈利益驅使的影響,原本天真率性就漸漸變得世故,圓滑。
原本手腳勤快的她,開始跟府中的丫鬟學會偷懶,開始在主人家不在的一切時候放鬆。
久而久之,她都忘記了自己曾經的樣子。
後來主人家生意漸漸不如從前,她能拿到的銀錢也變得有限了。
正巧,沈家人出重金買了她的賣身契。
換了主子,她本打算這樣悠悠然過的。
可是……
面前的小姐卻並不是她預料中的樣子。
沒落貴族小姐,不,還算不上,她只是一個,沒落商賈的女兒。
可是她卻有她預料之外的敏銳觀察力,她看破了衆人的僞裝,也發現了大家的不用心,並且,毫不含糊地指了出來。
九娘低下頭不敢看她,然而心裡卻有一絲鬆動,有那麼一點點希望,慢慢在她心中生根發芽。
如果是她,如果是公子……
她們能不能,找出存活的意義呢?
這亂世…這些愚昧的百姓,如同她一般,苦苦在底層掙扎的人們。
說完這句話,彩萱轉身離開,月兒緊緊在後面跟着,花園的大門哐噹一聲合上,只餘下衆位繡娘面面相覷。
九娘嘆了口氣,擡起頭望向那人消失的地方,半晌,才輕輕地說了句:“大家快乾活吧!”
月兒小心翼翼打量着她的臉色,開口問道:“小姐,那些人都是沈公子花大價錢請來的,若是今天就喝退了她們,恐怕…”
月兒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彩萱揮手打斷,“她們是公子買來的家奴,既然現在公子送給了我們,那便是我的奴才,若是不願盡心盡力的幹活,要她們何用?”
彩萱嘴上說着,下面腳步也不停,“我這就去稟告公子,若他對我的處置有一丁點兒意見,這些繡娘我不要也罷。”
聽她這麼說,月兒也不敢勸了,只得隨她往前廳走去。
陳叟和紅印在主廳,紅印侍茶,陳叟在同沈珂攀談。
雖然知道兩人在談商家之事,可此時情況特殊,彩萱還是走上前去。向沈珂說明了情況。
陳叟也在一旁聽着,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聽到最後,竟然是一旁靜觀的陳叟先開口。
“若那些繡娘真如小姐所說一般,混吃混喝之人,不要也罷。”
說完,老人轉過身,佈滿皺紋的眼望向沈珂,“沈公子,府中曾經懶骨頭的僕人也不少,我當管家時,這樣的人都是一律趕出府的,一個盡心盡力的家僕,遠比十個混日子的強。”
那邊一襲白衫的沈珂,聽陳叟的話只是淡淡的笑,漫不經心的坐着,有些慵懶地打了個哈欠。
“人。我已經送給你們了,至於怎樣處置,或者怎樣**才能讓商鋪變得更好,那就是你們要考慮的事情,與我無關。”
彩萱偏頭看他,他嘴角勾起的弧度,使得他原本清淡的眉眼變得魅惑,沈珂對上她的眼睛,那一瞬間眼中閃過什麼,彩萱沒有看清,卻莫名感到心悸。
“我走了,離開沈府不太長時間會被人發覺。”沈珂說完,站起身抖了抖衣衫,大步離去了。
陳叟腳步慢,趕不上他的速度,便揮手讓紅印去送了。
紅印頷首,緊緊跟在沈珂後面走出去,門吱呀一聲閉合了。
“叟,沈公子他這樣的態度,能夠相信嗎?”
彩萱的語氣雖然平淡,可心中卻是極爲擔憂的。
“他可是錦緞莊現在最大的股東,我們…”
“可以相信他。”陳叟轉過頭去看她,“小姐,他是我們現在唯一的希望,你認爲憑藉我們自己,要多少年才能東山再起?”
陳叟的表情有些激動了,“五年?十年?甚至更多的時間!”
彩萱皺了皺眉頭,目光平靜地望向陳叟。
陳叟見狀嘆了口氣,低聲說道:“現在不是我們該不該相信他的問題,而是我們必須相信他,我們只能相信他啊!”
彩萱沉默半晌,點頭算是應了。
既然人是她們管,有了沈珂這句話,彩萱也就放了心。
由於莊子裡沒有太大的位置,所以每天下午,沈珂都會派人將那些繡娘帶走,他重金買下了附近的一座房子,那裡的位置很隱蔽,房子里布置好了起居用品,二十幾個繡娘都住在那裡。
眼下沈珂的安排是最合理的,雖然一切都是在秘密進行,可繡娘們的效率提升了不少,因此,如此十幾天下來,莊子也積攢了一批衣物。
質量雖算不上上乘之選,可拿出去售賣也算是不錯了。
再加上彩萱自己這些天來縫製的衣物,開一家小型的繡店,勉強可以。
這些天,沈珂時不時也會來轉轉,雖然是不管事的甩手掌櫃,可彩萱能看得出,他對這些事情是上了心的。
逐漸的接觸中,她發現沈珂遠比自己想象中聰慧。他經商的頭腦很靈活,極少對莊子的管理提出意見,可說是一旦說了,就絕對是切實可行的法子。
這麼幾次下來,陳叟更是對他靈活的頭腦讚不絕口。
商家人要求奸猾,沈珂平日裡雖然沒有表現出這一點,可依照他的能力,完全可以自己開一家更大更強的商鋪。
也正是因此,彩萱才一直對他贊助自己的目的耿耿於懷。
可是沈珂不說,即便是看他作爲最大金主的份上,彩萱也不能問。
這些事情不能想,越想越麻煩,若真要刨根問底,最後大家撕破臉都不好看。
所以彩萱忍了,陳叟也忍了,只是竭盡全力將現在的莊子照顧得更好,將莊子上上下下收拾妥當,爲有朝一日他們能東山再起,做萬全的準備。
到衣裳的庫存有約有一百件左右時,沈珂親自進倉庫裡看了,那些衣裳都是彩萱一件件分類挑選出來的,上等品居多,中等品次之,最下等的殘次品,都被她拋在角落裡不予理睬。
如果想把生意做好做大,這樣的殘次品便不能有,否則無異於自砸招牌,店鋪的起步最重要,起步做好了,纔會有口碑。
只有將口碑打出去,纔有希望躋身建康城名家之列。
彩家的錦緞莊雖然是老字號,可無奈破敗過一次,雖然有些名聲,但之前鉅額的欠款,大批流動退出的股東,都會讓它東山再起時遭遇重重阻隔。
彩萱現在要做的,就是提高自家產品的質量和數量,質量放在首位,數量次之。
沒有質量,於名頭不利,而沒有數量,則會讓商鋪走不長遠。
可以斷言,如果沒有沈珂送來的這批繡娘,錦緞莊開張之日,可謂遙遙無期……
陳叟和彩萱已經選好了日子,只等到下個月的中旬,請鑼鼓隊,點了鞭炮,若是沈公子願意,錦緞莊便可開張了。
根據預期,屆時莊中庫存的衣裳,成人裝和童裝都能超過百件。
這幾百件衣服,就是她和陳叟所能看見的希望。或許還有一個人,這也是他的希望。
沈珂,彩萱唸到他的名字時有些迷茫了。
他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
他又爲什麼,拋去沈家身份背後的榮華富貴不顧,執意要扶持錦緞莊呢?
越靠近他,就越想了解他,每朝他的世界前進一小步,她總會看見不一樣的沈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