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海亮提前跟憨子和張建國交代過,不準傷害任何一條狼的性命。
如果它們攻擊過來,只能轟趕,驅逐,擊退爲止,儘量不去傷害它們。
王海亮喜歡狼,愛惜狼,也可憐狼。
他知道大梁山的狼羣搞成今天這個樣子,自己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大梁山是野狼的天地,是養育了它們成千上萬年的搖籃,這塊土地本來就是屬於狼的。
是人類佔據了它們的空間,打擾了它們的生活,干擾了它們生存的規律。
也是歷史發展的滾滾洪流,將狼羣逼向了遷徙跟滅絕的邊緣。
它們爲了爭奪自己的領地,爲了奪回狼族的尊嚴,不得不跟人類爲敵。
王海亮打算尋找一條分割線,人跟狼羣相互依靠相互生存而又互不干擾的分割線。
可他不知道這條分割線在哪兒。
在狼羣的心裡,人跟人是無法相處的,大梁山有人沒狼,有狼就沒人。
羣狼同樣沒有選擇傷害,不想跟人爲敵,所以選擇了遷徙。
而王海亮抓捕了狼王,將狼孩子困囚在鐵籠裡,阻止了它們的遷徙。
最後一條路也被堵死,狼就不得不展露自己的兇殘本性了。
疙瘩坡的村東,每一條小巷的入口都埋伏了人。每個年輕人的手裡都有武器。
它們手持扁擔,菜刀,糞叉,擀麪杖,將所有的入口全部堵死了。
而且準備了大量的鞭炮。
第一條頭狼領着三十多條狼靠近以後,還沒有進入小巷,小巷裡呼呼啦啦竄出了很多人。
大家一起吶喊,一起轟趕,無數的鞭炮被點着,扔進了狼羣,噼噼啪啪的聲音在狼羣裡炸響,火光四射。
狼是最害怕鞭炮的,炮聲一響,一條條狼就嚇得四散奔逃,來回亂竄。
狼羣被無數的鞭炮炸的潰不成軍。嗷嗷大叫。根本無法靠近人羣。
所以它們第一時間選擇了後退,紛紛夾起尾巴,一溜煙地沒影了。
很快,東邊的那隻狼隊回到了村南的位置,跟踏雪會合了。
踏雪看到這支狼隊,立刻明白它們遭遇了村民的襲擊。
因爲很多狼身上的毛髮都打捲了,冒着呼呼的火星子,一大羣狼渾身篩糠,嚇得瑟瑟發抖。
西邊的那一隊狼也不比東邊好多少,同樣遭遇了張建國那隊人馬的阻擊。
張建國也吩咐人向着狼羣裡扔炮仗,高聲吶喊,同樣將這一隊狼生生逼了回來。
兩隊狼無功而返,屁滾尿流,跟踏雪靠攏以後,一個個低眉耷眼,羞愧不已。
踏雪明白了,這一定是王海亮的計謀,是王海亮讓所有人圍住了村子,不讓她靠近狼孩子。
現在,不要說衝進王海亮的家把狼王救出來,它們根本無法靠近村子半步。
踏雪茫然了,憤怒了,狂躁了,嘴巴里嗚嗚叫着,一個勁在雪地上徘徊,雪地被抓出無數的爪痕。
它怒不可解了,也忍無可忍了,只能跟王海亮正面攻擊,放手一搏。
踏雪狠狠瞪了海亮一眼,忽然四蹄騰空,仰脖子一吼:“嗷嗷——嗚!”
這是進攻的命令,也是吹響了奮勇殺敵的衝鋒號。
踏雪的兩條前蹄沒有落在地上,而是像箭頭一樣,直奔王海亮就撲。
與此同時,身後的數百條狼幾乎是同一時間竄過來的,烏壓壓一大片,好比千軍萬馬,潮涌過來。
就在踏雪奮力躍起撲過來的瞬間,王海亮擡手拍了拍獵狗黑虎的腦袋,說:“黑虎,看你的了……”
黑虎一身的鬃毛迅速紮起,同樣奮力一吼:“嗷嗚——!”
黑虎的身影同樣竄了過去。
踏雪的前爪跟嘴巴咬向的是王海亮,而黑虎撲擊的正是踏雪。
踏雪沒有靠近王海亮五尺的距離,就被黑虎給按倒了。
獵狗身後的狗羣得到了狗王的命令,同樣紛紛躍起,一條條黃影子,黑影子,白影子,花影子紛紛撲向了狼羣……
頓時,狗羣跟狼羣纏鬥在一起,咬了個天翻地覆。
王海亮失算了。
狗羣跟狼羣咬在一起,是他預料不到的。
他的初衷是嚇唬狼,讓狼知難而退。
在鞭炮的震懾下,在羣狗的震懾下,海亮覺得羣狼發現自己有準備,一定會退去。
他想不到踏雪爲了狼孩竟然不要性命,跟他誓死相拼。
這種殺戮也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很快,無數條狼跟無數條狗撕咬在一起,村南的空地上驚天動地,處處是狼嚎聲,處處是狗叫聲,處處是撕咬聲,處處是哀鳴聲。
半空中狗毛跟狼毛一起亂飛,雪地上積雪飛揚,揚起的雪粒漫天飛舞。
一注注鮮血迎風潑灑,一條條狼屍倒在了地上。
大梁山的狗跟別處的狗不一樣。
這裡的狗天生就是逮狼的,不但體格龐大,攻擊力迅猛,對主人也絕對忠誠。
沒有人知道大梁山狗羣的祖先是怎麼來到這兒的,第一波住在這裡的狗羣又是那一撥。
或許從大山裡出現狼羣開始,就有了狗羣。
狗和狼世代爲敵,卻相互並存,誰也離不開誰。
大自然不但是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也有相輔相成的依託關係。
這種完美的食物鏈包含了大自然神奇的密碼。
沒有人可以解的開這種密碼,天下萬物任何一個物種都不是盡善盡美的。都有自己的缺憾,都有自己的天敵。
狼的天敵就是獒狗。
所以,當羣狼撲向王海亮的瞬間,狗羣就一撲而上,死死將王海亮護在了身後。
黑虎一馬當先,首先抓向的就是踏雪。
踏雪的攻擊力不遜於狼王,但是跟黑虎比起來,根本不是一個重量級的拳擊手。
黑虎奮力一躍,巨大的身軀就將母狼裹在了身下。
兩排猙獰的獠牙也瞬間咬向了它的脖子。
但是黑虎沒有下死手,它是不忍心殺害妻子的。
十年的時間,它跟踏雪的感情與日俱增。
從夫妻變作仇敵,只是閃念間的事兒。
黑虎無從選擇,一邊是對主人的絕對忠誠,一邊是相濡以沫的狼妻,它不知道幫着誰好。
它同樣在糾結,在掙扎,但最終還是選擇了對主人的忠誠。
踏雪的身體被黑虎裹在了身上,黑虎簸箕一樣的大嘴巴銜在它的脖頸上。
獵狗的嘴巴沒有合攏,四條蹄子死死按着小母狼。
小母狼眼睛一閉,心說完了,死就死了吧。
狼孩救不出來,它活着也沒有什麼意思了。
暗夜裡,王海亮嘴巴上的菸捲不動了,他看到黑虎的眼睛裡滴下一串豆大的獒淚。獵狗的身體顫抖了一下。
他完全可以感受到黑虎此刻的心情。
黑虎降服了踏雪,其他的狗更加奮勇,一陣撕咬拼殺,將狼羣驅逐出去老遠。
這個時候,從子東邊的人跟西邊的人也趕了過來。
大家吶喊着,嚎叫着,手裡的武器也紛紛砸向了狼羣。
狼羣發現不敵,立刻紛紛逃命,眨眼的時間,鋪天蓋地的狼羣竄上高坡,跳過丘陵,穿過草叢,一條也不見了。
地上只剩下了小母狼踏雪,這時候的踏雪還被黑虎死死按在地上。
“海亮哥,你沒事吧?”張建國擡手擦了一把汗問道。
王海亮苦苦一笑:“沒事。”
“這條狼怎麼辦?”張建國又問。
海亮頓了一下,說:“它沒錯,我決定放了它。”
於是,他衝黑虎喝了一嗓子:“黑虎,放開它。”
得到主人的命令,黑虎四蹄一鬆,只好放開了踏雪。
踏雪覺得自己死定了,當然,黑虎不殺它也在意料之中。
母狼打個滾,從地上站了起來,渾身在發抖,兩腿在打顫。
它往村子裡眺望了一眼,知道無論如何努力,也無法把兒子救出來了。
王海亮說:“踏雪,你走吧,走的遠遠的,帶着你的狼族遷徙去吧……大梁山再也不適合你們居住……對不起,是我們佔據了你的領地,侵吞了你的家園……真的對不起。
狼孩子是人,根本不是狼,我必須要讓他再做人,要不然他這輩子就完了,你知道嗎?
如果你真的留戀他,愛惜他,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就應該讓他去過人的生活,不應該強迫他繼續做狼。
你是他的母親,當然想讓自己的兒子好對不對?我想你會明白我的,對不對?”
王海亮跟小母狼談話,也不知道它懂不懂。
張建國,憨子,跟村子裡的其他青年悶得不行。覺得海亮哥瘋了,竟然跟狼談條件。一棍子砸死不就行了嘛?
小母狼的腦袋耷拉下來,好像聽懂了,也好像沒聽懂。
它擡頭又瞅瞅村子,瞅瞅了黑虎。然後擡眼看了看王海亮。
它扭頭想走,但是腦袋扭過去,又轉了回來,再次來回看看。
它在彷徨,在糾結,還是不死心。
王海亮說:“走吧,走吧,你們可以到別處闖一闖,不如意的話,就再回來。
我想,等你們再回來的時候,大梁山一定會更加美好,那時候,我會想出一個人跟狼和平共處的辦法的……”
小母狼的嘴巴里嗚嗚兩聲,最後留戀了黑虎一眼,終於邁開蹄子走了。
它的背影很滄桑,尾巴也垂得很低很低。爬上前面土坡的時候,一腳踩空,差點摔倒。
黑虎發現不妙,趕緊撲了過去,在母狼的身上嗅來嗅去,它想幫它,可母狼卻嗷地一聲,將黑虎拱出去老遠。
黑虎沒辦法,只好看着小母狼走了,母狼走一段,它送一段,一直送進大山的深處。
這一晚,王海亮聽到小母狼在徹夜嚎叫,那聲音如泣如訴,是對狼孩的依依不捨,也是對戀人黑虎的眷戀。
就像一個失去兒子跟丈夫的村婦那樣,嚎啕不止。
母狼的嚎叫聲只是響了一晚,第二天就聽不到了。
不單單踏雪的聲音聽不到,山上任何一條狼的叫聲也聽不到了。
王海亮知道,踏雪已經領着狼羣遷徙走了,大梁山的黃狼羣從此離開大山,奔向了新的征程。
從此以後,山裡再也沒有了狼。大山再也沒有了靈魂。
直到十年以後,黃狼羣纔再次回到大梁山。
那時候,它們疲憊不堪,走出去的三四百條狼,只是回來了三十多條,其他的,幾乎全部喪生在了曠野,老弱病殘一個不剩。
踏雪也沒有回來,究竟是死在了其他狼族的嘴巴里,還是年老病死了,都無從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