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日璧容回了家,鄭母便把她留在了家裡,隔日讓鄭天洪和秀蓮去找了年掌櫃說了鄭母的意思,年掌櫃略一思索,覺得人家母親的顧忌也不無道理,便引他們二人去了後院見全媽媽。
若仔細說起沈莊二人這一段姻緣,莫過於當初全媽媽的一眼相中,故而對待璧容孃家人,也沒因他們出身農戶而有所虧待,客客氣氣地招呼二人去了內院的偏廳,聞得鄭母的意思,全媽媽倒覺得這家是個懂規矩的,不是那爲了錢財而賣女兒的人家。
“東哥兒,今個兒容丫頭孃家的大哥大嫂來了。”傍晚剛一聽得沈君佑回來,全媽媽就起身去了竹園。
沈君佑心裡一緊,想着自己這樣的情況,但凡是個心疼閨女的人家都會有所避諱,哪怕人家是個農戶,這門第之別遇上了命理之說,孰輕孰重自見分曉。
全媽媽見他一臉悽苦的模樣,心裡亦是悲涼,嘆着氣道:“你別擔心,我聽她嫂子那話,她母親倒也沒有直接拒絕。”
沈君佑恍若自顧一笑:“奶孃,有時想想,我這般做會不會真的害了她呢,也試過放她走,可,可私心裡我又是捨不得的……”
“哎,東哥兒,未來的事情我們又能猜的多少,便是現在想的再多又有什麼用,既是心裡捨不得,爲何不努力爭取一把呢,只要你的心意到了,我想鄭家會願意把丫頭嫁過來的。”全媽媽恍若回到了以前的哪一天,眼前的這個偉岸男子還只是個八歲大的娃娃,在沈家大宅裡任着兄弟姐妹們欺負,而不出一言,只是攥着拳頭狠瞪着他們,從那時起自己就知道這個孩子會有出人頭地的一天。
全媽媽眼睛裡似是染了幾滴淚花,她擡手拍了拍沈君佑的肩膀,笑着道:“丫頭過了年十九歲可是不能嫁人的,你莫要再磨磨蹭蹭的了,趕緊上門去提親纔是正經事!”
沈君佑挑着眉毛輕輕一笑,可眼神卻是越發冰冷,只聽他道:“那邊的爛帳也是時候該清清了,總不能讓她過來就跟着我吃苦受累。”
————————
好似又回到了最初剛來這裡的時候,家家戶戶忙着包糉子鬧端午,清早的空氣裡飄着一股淡淡的菖蒲味道。福哥兒和豆芽兒仍舊戴好了香包香件,穿着月前新作的春裳,一米分一藍,像足了年畫裡的娃娃。
儘管外面熱鬧的很,可璧容的心裡,卻像是有些空空的,說不出缺漏了什麼。
“姐兒,沈老闆又給你送東西來了,快出來看看。”
聽得秀蓮的一聲喊,璧容一慌拿針扎破了手指,也顧不得擦,放進嘴裡含了一下,就撂下針線笸籮下炕跑了出去,鄭母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樣,嘆了口氣,也不知是悲大於喜還是喜大於悲。
璧容出來並沒見到人,忙問了句:“人呢?”
秀蓮玩味地看了她一眼,道:“又不是本人來的,你急個什麼!我看那趕車的小哥兒急着回去就讓他先走了。”見璧容耷拉着頭,秀蓮笑着晃晃手裡的紅木匣子,問道:“這個還要不要了?”
璧容生氣地搶過來,打開一看竟是一朵新摘下的榴花,紅豔似火,馥郁凝香。
“這沈老闆也真不嫌麻煩,我還以爲有啥急事呢,大老遠的送朵花來。”
璧容倒不以爲意,心裡喜滋滋地把花拿出來別在發上,又見盒子裡還有一張字條,紙上是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濃綠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
秀蓮絮絮叨叨地說着,擡眼瞅見璧容似羞似怯地低着頭,無奈地晃了晃頭。
往年甭管什麼節,錢婆子一家必是要過來湊熱鬧的,說是湊熱鬧,也不過是想沾些小便宜,空空而來滿載而歸的事情可不是隨便哪裡都有的,可眼麼前這都到了晌午吃飯的時候也不見她們一家過來,璧容心裡不禁有些意外。
“頭前兒你沒在家,所以這事兒你不知道,我估麼錢婆子這回可是把咱娘得罪的很了。”秀蓮在廚房裡悄悄地說道。
“對了,你一提這事我想起來了,芳姐兒這是嫁給了哪家啊,怎的這麼急,上個月才定的親,這個月月初就要嫁過去了。”
秀蓮哼了一聲,往東邊瞥了一眼,不屑地道:“人家好容易攀上了縣裡的趙掌櫃,就怕節外生枝呢,我看她恨不得現在就把芳姐兒送過去!”
“趙掌櫃?”璧容在腦子裡琢磨了一圈,倒是認識秦書懷身邊跟着個姓趙的掌櫃,可想來也覺得不大可能,便道:“除了寶芝齋有個姓趙的掌櫃,我倒是不知道還有哪個。”
“可不就是那個趙掌櫃。”
“啊?”璧容滿臉的驚訝,不可置信地問道:“可那個掌櫃都四十好幾了……”
“那有什麼的了,那趙掌櫃的夫人死了好幾年了,芳姐兒過去就是掌家奶奶,錢婆子得意地只差沒把眼睛豎到頭頂上了。”
璧容心裡卻有些納悶,這趙掌櫃自己倒是見過一次,人倒是也文質彬彬,不像那些個好色之徒,只這趙掌櫃是怎麼和錢婆子家認識的呢,若說是拖了媒婆尋親,難道這人會放着縣裡的不找,特地來他們鄉下嗎?
“芳姐兒自己也願意了?”
“那可不,趙掌櫃給了整整三十兩的聘禮,還在縣裡給錢婆子家置了一間房子,接他們去縣裡住,芳姐兒一口就答應了。”秀蓮神神秘秘地衝璧容眨了下眼道:“他們一家子在咱們村如今已經待不下去了。”
“錢婆子又惹了誰家了?”
“你還記得去年這會兒,錢婆子他們來把順哥兒娘氣回家那次,芳姐兒跟錢婆子吵了一架也跑出去了,結果大晚上纔回來。”見璧容點點頭,秀蓮揪着說道:“我老早就納悶她啥時候認識的虎子爹,鬧半天就是那天晚上的事。前陣兒老宋家新娶的那個媳婦有了身子,宋大娘美得了不得,結果有一回那小媳婦出去買豆腐遇上了芳姐兒,也不怎麼的回來就流產了,宋大娘哪裡能罷休帶着虎子爹就去找錢婆子去了,你猜怎麼着。”
璧容聽秀蓮有聲有色地說着,心裡突有了不好的想法,不會是……”
“哼,錢婆子愣是跟大夥說虎子爹那天晚上在河邊想輕薄芳姐兒,明明是人家好心救了她,結果反被倒打一耙,宋大娘氣得就去找了里正,後來這事就被傳得沸沸揚揚。咱娘那人你還不知道,就好個臉面,宋大娘家跟咱們做了這麼些年的老鄰居,錢婆子這是往咱娘臉上扣屎盆子啊!還能再給他們好臉!”
秀蓮這話頭一開,就停不住了,她膩味錢婆子一家可不是一兩天了,如今逮着個機會可是有說不完的話,只聽她道:“我估麼着錢婆子當初就是因爲看上了宋家那點傢俬,才同意讓芳姐兒跟虎子爹的,又是送這個又是那個的費勁了心機,結果人家定下了別人。聽我孃家大哥說有一回下地時見着錢婆子跟我們村何秀才她娘打招呼,我琢磨着上回你那事兒也跟她跑不了關係!”
果然如秀蓮想,晌午吃飯的時候,鄭母抱着寶順滿臉含笑,讓秀蓮把自己做的幾個肉糉子按往常那樣分給幾家要好的鄰里,特別說了要給宋家多送幾個,半句也沒有提到錢婆子一家。璧容轉念一想,錢婆子若真是搬去了縣裡也好,家裡至少也能從此太平。
給幾家送了糉子,又多少坐下說了一會兒話,幾家嫂子早聽得璧容在沈記做繡娘給家裡掙得不收銀子,心裡羨慕的很,也拿了自家織的布、繡的東西讓她瞅瞅可能賣錢,璧容也不知道往常鋪子裡是怎麼收這些東西,便叫她們回頭去鋪子給掌櫃看看,自己到時候一定多幫她們要幾十錢。
待到回家的時候,太陽已將要西斜,秀蓮說自己去宋家便是,璧容也覺得宋大娘見了她多少會有些不自在,便自己先回家去了。
這些日子家裡的母雞下了崽兒,這羣剛生的小雞個個毛色嫩黃可愛極了,因着剛學會了走路,家裡的孩子常常拿細繩栓在小雞的爪子上在門口遛。說巧不巧,璧容本來打算叫福哥豆芽兒回家吃晚飯,卻碰見了來尋小虎子的宋金武,兩人四目相對,半響無言。
“姑姑,姑姑,你瞧我的小雞跑的最快了。”豆芽兒抱着手裡的小黃雞崽兒顛顛地跑過來給璧容看,璧容撫了撫她跑亂的頭髮,又把豆娘重新給她插好,才笑着表揚了兩句。
“你最近,過的還好嗎?”宋金武繃着一張臉,半天吐了這麼一句。
璧容倒是比他要自在得多,許是很多事情想開了,就覺得沒什麼了,想着今日中午沈君佑送來的花,不覺一笑:“挺好的,聽說小嫂子是個賢惠能幹的,想必你過得也不錯。”
“是啊,也不錯。”宋金武看着面前這張未施米分黛卻依舊動人的面孔,突然想起了很多,從去年初次見她時的驚豔,因爲看她受欺負自己第一次和女人動手……可如今想起家中的妻子和剛失去的孩子,宋金武心裡越發覺得苦澀。也許,從很久很久以前,老天爺就已經註定了這樣的結局,他們都回不到過去了。
——————————
芳姐兒出嫁那日,錢婆子也帶着全哥兒坐着馬車去了縣裡,那四畝地璧容和里正家各買了兩畝,藉着里正的面子,每人只花了十八兩,倒是比當初錢婆子買的時候還便宜一些。
早前就跟鄭天洪說了種棉花的事,雖然有風險,但鄭天洪還是願意試試,總歸他幹活肯賣力,天天跑地裡看着些就是了。
約麼到了五月底,鎮上來了人,璧容以爲又是沈君佑送了什麼東西來,未免秀蓮和劉氏笑自己,索性躲在屋裡不出去了,反正她們也能給自己送進來,總不會自己張腿跑了的。
“容姐兒,全嬸兒來了,你別躲了,快出來吧。”
璧容乍一聽還以爲秀蓮蒙她,直到劉氏把全媽媽請進了堂屋,璧容才趕緊穿鞋下炕。
“您怎麼來了?莫不是,呃,有啥急事?”其實璧容本來是以爲全媽媽來提親的,可四下一看門口並沒跟着媒婆也沒提着彩禮,對自己剛纔的想法越發有些不好意思。
全媽媽本來也是猶豫着要不要來,可想起那日東哥兒說的話,索性把心一橫,覺得這事不如由自己和丫頭說明白了,也省的東哥兒左右不放心。
“有些話啊,嬤嬤覺着東哥兒怕你亂想,許是沒跟你說過,咱們縣裡府邸住着個小少爺,是大爺那邊二姨娘生的庶子,老太太做主把他過繼給了東哥兒。今早那邊伺候的婆子來信說小少爺得了急病,因爲東哥兒去了忻州府所以想叫我過去看看,我便想着帶了你一塊,總歸你也得見一見他。”
璧容聽了心裡一顫,縣裡的事他確實從未對自己說過,他們在一起的時光總是吟詩煮茶的多,可轉念一想,自己也不曾對他言無不盡,畢竟有些秘密如果可以,大家都希望都爛在自己肚子裡,永遠不被別人知道。
璧容正待要說話,就聽得劉氏道:“聽您這意思,我們姐兒過去是要當後孃了。”
秀蓮在旁使勁扯了扯她的袖子,劉氏卻無動於衷,直直地看着全媽媽等她的答案。
全媽媽沉默了一會兒,忽然對璧容笑着說:“你這嫂子算是真心爲你着想,放心吧,東哥兒會解決好的,他跟我說了要在提親前打點好一切,我不過是不想瞞着你,去與不去你自己拿主意就是。”
鄭母的意思自然是不想璧容去,打了個眼色,叫秀蓮在這招待全媽媽,自己領了她進了屋。璧容自是知道鄭母的一番好意,可自己……也許是不想只做個被他保護的金絲雀,比起安穩的表象,她更願意與那個人一同面對。
“娘,讓我去吧。”
鄭母半張着嘴,欲出口的話就含在嗓子眼裡生生吞了下去。無論是當初天旺出事的時候家裡好似塌了半邊天,還是容姐兒自己被人在背後說閒話逼着離開,她的臉上始終都是隱隱的堅強,鄭母只覺得這一刻好像忘記了自己早亡的女兒,眼睛裡只有那個叫作莊璧容的女子,笑着叫了自己一聲娘。